贺峥愣了片刻:“这是好事啊,你…”
“不。”秦尤十分不客气,一把拽过他衣领:“我告诉你,如果你要因为杀了几个人渣就负疚于心,选择卸下警徽烂死在监狱里,从此不再当警察,那我也就不当检察官。你要赎罪?行啊,我也去自首,反正咱俩一样的作恶多端,谁也不比谁高贵。”
贺峥嘴巴张了张,她又道:“我才不会每个周末开上几个小时的车千里迢迢跑到这来探监看你,更不会守活寡。我们的命是栓在一起的,听明白了吗?”
贺峥无奈失笑,老实巴交地点点头,秦尤松开他衣领,站起身道:“离开庭还有段时间,好好给我想清楚。”
秦律师声严厉色,贺峥喊:“宝贝…”
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峥低叹。
再次吵架,还是为着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即对错到底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
他发现要把人逼疯很容易,只需朝着某种类似于硬币正反面的论点深入进行下去,就会至茫然无解的死角,而在监狱里的如鱼得水又不免让他产生困惑,或许自己的本质更倾向于地痞流氓,而不是人民公仆。
人心如果真的有那么坚定就好了。
眼瞅着白棋往破绽明显的盘位落下,彭斯掀起眼皮掠他一眼:“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你。”
贺峥黯黯道:“只是不知道自己还配不配当一名警察。”
俩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下棋,彭斯捏起颗黑子,端量着密密麻麻的棋盘:“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曾经有个女儿?”
“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
彭斯哂笑说:“14岁,还在上中学,有次学校组织远足,她失踪了,三天后在河渠间发现了她的尸体,被虐待,被强…”
贺峥看向他,他稳了下心神,继续道:“警方锁定了一名嫌疑人,打官司整整打了一年多,最终由于证据不足法庭判他无罪。但我知道就是他,宣判结果后冲我笑,看上去好像就在说,你能拿我怎么样?甚至第二天还给我寄来了我女儿的内裤…”
“第一次杀人过程并不怎么顺利,到处都是血,湿淋淋又脏兮兮的。我猜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心情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好像河面上飘浮。”
“迄今为止,我或许是后悔杀了很多人,但唯独那个禽兽,我从不后悔。现在换我问你,你感到后悔吗?”
贺峥摇头。
“你依然想让南区变得更好吗?”
他又点头。
彭斯笑:“那就是很简单的问题。”
*
秦尤最终还是没接受新市长的提议。
的确,提议很诱人,但秦尤做不到用义气来交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人组织是新泽市的救星,毁灭开启了崭新的时代。就算与他们不熟络,秦尤也不愿意看到这群热血青年进监狱。
贺峥不被保释,案件如期开庭,秦尤自从那日起就没再去探望过他了,当下见他被法警押上来也没什么好脸色。
贺峥知道她生气,他自己也气,气自己的墨迹和多余的善心,简直像吃饱了没事干。
他举着幅锃亮的手铐环住她哄道:“宝贝。”
秦尤别开脸。
他又温声道:“我想清楚了,重新开始,我们都值得第二次机会。”
秦尤看向他,再次于他眸底重逢了久违的坚定,一如屋宇上的鲜艳旗帜,迎风招展,猎猎飘扬。
*
秦尤这辈子打过很多官司,但或许是因为胜利来得太容易又太频繁,记忆深刻的没几个。
除却人生中的第一场。
包括贺峥的这一场。
第一场是什么案子来着?哦,一家生物公司的员工因积怨杀了自己的同事,很简单的案子,放到现在凭借她的段位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
但那会儿不是啊,那会儿初出茅庐,嫩得很。绞尽脑汁没日没夜地琢磨钻研,案件卷宗和一部刑法都翻烂了。
在法庭上也是搜肠刮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所有能想到的法则,全部能用上的条例,甚至是无关无效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倒腾出来。
一场官司像打仗,唾沫星子横飞,口水都说干了,这辈子都没这么拼尽全力抵死谩生过,移山回海一般。而等待宣判结果的期间则更加难捱。
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但她在乎的并不是委托人能不能脱罪,而是自己能不能赢。出发点完全不同。
所幸她赢了。
人生第一场胜利,有多欢欣鼓舞自是不用提。
从那以后就像开了挂,胜利手到擒来,如同家常便饭。她再不会像初出茅庐时那般莽撞毛躁又患得患失,喜怒都形于色。
直到亲自为贺峥辩护的这一刻。
贺峥看出她紧张情绪,遂握住她分泌着薄汗的手心,宽慰道:“没关系,尽力就好。”
怎么可能没关系?
都开好几次庭了,对面检察官是个难得一见的厉害角色,这就导致迄今为止双方始终胶着不下,比拉锯战还猛烈。
秦尤看向他,点点头。
交叉询问。
秦尤放下笔,脚步迟缓地走向证人席。
此次出庭的证人是最终传唤的市局同事,瞭望酒店的前台迎宾和洪都拉斯帮派分子都在前几回合的绞磨中走完了。
她目光一一在陪审员脸上掠过,许久都没开腔。
三月春光投窗而入,照得她神态迷蒙。
席间私语细碎,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正待提醒,她突然扭头,大步匆匆迈向被告席。
贺峥接住她伸过来的手,额际相抵,阒寂,默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祈祷。
窗格灼白,光线里飘浮着砂砾灰的尘,两人轮廓都失去确切的形状。
秦尤捧着他的脸,闭着眼沉定须臾,最终在他眉心处落下一吻:“保佑我。”
她深吸口气,转身而去。
身姿绰约,步伐沉着,从被告席到证人席,短短几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