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换好衣服,没发出任何动静,出了门。
扣上衣扣子时,她的手在微微发颤,她感到一阵荒唐。这是她这段时间最常感觉到的情绪。
太荒唐了,她甚至没余地惊慌。
午夜十二点半,她抱着手臂在街边打车。路灯昏黄,深夜的风凉爽得让人茫然。她忘了用手机打车,也忘了可以打电话让钟伯庸来接她。
站在路边等了会儿,还没打到车,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要不然回去好了。
陈涉江,她名义上的父亲,她十八岁那年,他锒铛入狱,之后拒绝探视,不再跟家里有任何联系。她早两年恨他,恨他贪心不足蛇吞象,后来又觉得他可怜,到现在,她几乎想不起他的样子。
听到他病危的消息,她好茫然。不焦急,不悲伤,只是茫然。
她茫然地站在夜色里,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了。
车窗落下,她和车里的人对视。
李进皱了眉:“你大晚上站在这做什么?”
陈圆圆说:“我要去医院。”
“哪个医院,做什么?”
她没说话。
李进看了她一眼,关上车窗。
“上车吧,我送你去。”
握上车门把的手有一瞬的停顿,她拉开门,坐到副驾的位置。
李进望着后视镜,手打方向盘:“中心医院还是人民医院?”
半晌,她说:“你那个。”
“哦,正好顺路了。”李进语气淡淡的。
她高兴李进没问她为什么去医院。
开了二十分钟,李进把车停到医院停车坪,下车,他们在高举的白色灯光下向医院大楼走去。
李进不说话,她也没说话,走到离大楼几十米远的位置,她看见门口穿警服的人,开了个玩笑。
“来抓我的。”
她耸耸肩,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李进一点没被她逗笑。
陈圆圆说:“谢谢你送我,我先走了。”
她走出一步,小臂被抓住,回头时已经松开,李进看她的眼神,沉默但担忧的。
她能看出来。他的手掌心很热。
她说:“别担心,刚刚有人通知我,我爸在急救,你知道我爸的……”
李进说:“我知道。”
“那我也不跟你解释了,我先去了,你也去忙吧,有空再聊。”
她看着李进挥挥手,转身,独自向光亮的大门走去。
方才收回的手垂着,李进慢慢蜷起了手指。
走到门口,大门边站着的警服人员果然是等她的,见她走近,那人问她:“你是02329的家属?”
陈圆圆反应了一秒钟,说:“我是陈涉江的女儿。”
警察说:“陈涉江在A市第一监狱的囚号是02329,你是他女儿就跟着来吧。”
派来接应她的是一位女警察,没戴警帽,短发,陈圆圆跟着走,等电梯时她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发呆。
女警问她:“你不想问些什么?”
她说:“我该问什么?”
女警笑了:“大部分家属像你一样,02329服刑期间表现不错。”
陈圆圆不知道该哭该笑。
进了电梯,只有她和警察两个人,静默了会儿,她突然问:“他没救了吗?”
“这个要看抢救结果。”
“谢谢。”
电梯门打开了,她跟着走出去,走廊闹哄哄的,不知道哪间病房突发意外,医生护士推着车跑进去。
喧闹之后,穿过走廊,手术室门口的红灯静静亮着。
警察让她在外面等候,她在墙边的不锈钢长椅上坐下,不一会儿,有医生出来跟她沟通。
医生说了很多话,她没有全部听懂,她只知道要在一叠表单上签字,这些纸决定了陈涉江要不要继续抢救。
她握着笔在不同的纸上写下“陈圆圆”这三个字,填写病人与家属关系时,她一笔一划写下“父女”,写到后来她快认不得自己的名字。
医生说只能尽力,她说谢谢。
她在椅子上再次坐下。十来分钟后,带她到手术室的女警又拿着几张单子让她填写。她一一照填。
她没想别的事,只是等待,等待手术结束后未知的结果。
数不清看了几次时间,手机被她摁亮又熄灭,反反复复,时间的流速似乎停止了。
她靠着身后的墙壁闭了会儿眼,醒来时感觉头下的墙壁变软了。
她睁眼,惊慌移开头。
“对不起对不起。”她对李进道歉。
李进穿着白色的医师袍,耸肩的样子和她刚才有些像。他说:“是我主动坐到你旁边的。”
她没来得及细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问:“你怎么在这?”
“同事突然有事,我来接他的班,刚巡完房就看见你坐在这里。”
“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李进像是什么都知道,他身上的医师袍白得和后面墙壁一样,低头将一直握在手里的笔插回胸前的口袋里。
他说:“心源性猝死的黄金抢救时间是发病后的六小时内,陈涉江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的语调平静,和他看她的目光一样,在这样的目光里,她忽然有想落泪的冲动。
但她没有。
她呼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告诉我。”
李进笑了声。
“我不要你谢谢我。”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你看着我。”
她没有抬头,他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感觉到他手掌传来的热度,她慢慢抬起头,她的眼睛忍不住红了。
“我是医生,圆圆,”他说,“我可以说陈涉江没救了,但我没办法说你可以恨他。”
她心里撞出洪钟般的一声响,响声大到她一刹晕眩,她匆匆抹了把眼睛。
“他要死就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