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大吧。男孩:是的,一尺多厚呢。女孩一笑:才一尺深啊,安娜的故乡雪都没过头顶了。男孩:哪能和苏俄比。女孩:是啊,托尔斯泰的故乡变成苏维埃了,怪不得安娜回不去了。男孩:苏维埃不好么,我们民国也变成苏维埃才好呢。女孩看了男孩一眼,道:有些冷,去熏笼烤火吧。
寒假里,男孩女孩每日见着,男孩带回了些左翼书刊,给女孩看。女孩看了一两本后,就不看了,对男孩说,那些国家大事,是你们男孩的事,我还是喜欢圣经,喜欢诗词。男孩见此,便也不强其所难,又在女孩的劝勉下,看了一遍圣经。男孩回校前夜,女孩在家看书,看到李商隐悼亡妻之诗,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想起男孩明日要走了,他在北方的三尺雪里,也会梦回她的旧鸳机吧,女孩心里有些悲哀,有些不舍,虽不是生死之别,然茫茫两地,再见时,又要等过了春天,过了夏天,倒是有些难以自处。次日,送男孩离家时,在江边码头,女孩说道:别忘了,多读读圣经啊。
男孩走了,信又来了,从男孩的信中,女孩得知,男孩和一样的学生们,在游行,在罢课,有人受伤了,有人被捕了,女孩心里总有些担忧,夜里每每读圣经,为男孩祈祷。世上的事,是男孩的事,然男孩的事也成了自己的心事,尽管她不懂世上的事,却在祷告时,默默祈祷。一夜,女孩读圣经时,读至,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麦子;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粒子来 。女孩想起男孩,想起男孩的信,心里忽觉一悲。第二日,女孩收到了男孩一封信,男孩信里言,国难当头,我辈当洒血断头,以赴国难,男孩弃学从军去了。男孩信后的空白处,抄写着昨夜女孩在圣经里读到的那句话,麦子与死。家中接到消息后,悲急万分,然天南地北,管不到男孩,只得随之。男孩从军后,开始书信如常,后书信渐少,信中亦无多言,只是报声平安。女孩收到的男孩最后一封信,了了几言:存亡惯见,心已无惧,唯君一人,念兹在兹。信后,又问到,家里的梨花开了吗?显是过了些时候,才补上去的。两月后,家中接到讣告,男孩死在了淞沪。接到讣告那夜,女孩跪在基督象前,大哭,大声读着圣经。父母闻到,女儿的哭声,读经声,亦悲,亦泣,却不敢敲响女孩的房门。之后,战火延至江南,女孩父母在空袭中死去,女孩活了下来。很多年后,在巴西的一家修道院,女孩老死时,想起的却是,家里的梨花开了吗?而此时,女孩却抱着圣经,走进了那间废墟里的教堂。
九
夜深了,客人们来了又走,那对男孩女孩还坐着,听着歌,说着话。酒吧老板,看着他们,见他们的幸福,心也有些欣慰。他想给他们免单,给他们送两支啤酒,送一碟开心果,他想走过去,坐在他们对面,可不和他们说话。但他没有,她才会那样做,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她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世人的幸福而幸福,哪怕自己那么悲哀。他又抽了一支烟,最后一支了,一盒烟又抽完了。抽完烟后,酒吧里已无别的客人了,只有那对男孩和女孩,他让侍者女孩和驻唱女孩都回去了,将她留下的书送给了驻唱女孩,小物件则送给了侍者女孩,女孩们同他道谢,然后离去。那对男孩女孩见歌手离去了,也起身欲离开时,酒吧老板走到他们面前,笑着说到,先别走,他有一首歌送给他们。女孩看着酒吧老板,欣喜一笑,和男孩又坐了下来。酒吧老板走到台上,拿起吉他,轻轻的拨了拨弦,多少年都没弹了,试着弹了几个solo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便开始弹唱起来,哈利路亚,之前酒吧驻唱时,他为她唱过,她说这歌太悲哀了,让他以后别唱了。是啊,悲哀的歌,困惑的以色列王,唱着悲哀之歌的人也死了,杰夫·巴克利死了,科恩也死了,自己还活着,但有一天总会死去的,到她的世界里去。
酒吧老板唱着,为他们唱的,也为她唱的,悲哀的人会觉得欣喜,欣喜的人会觉得悲哀,因为爱着,他爱着死去的她,因为悲着,他悲着活过的她。唱完后,酒吧老板走下来,坐到男孩女孩的面前,又想抽支烟,摸摸了烟盒,才记起刚才已抽完了,便作罢。女孩看着酒吧老板,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喜欢这首歌,我有些信基督教。他也一笑:你喜欢科恩唱的,还是巴克利唱的?女孩一笑:喜欢你唱的,也喜欢科恩唱的。身边的男孩说:我喜欢巴克利唱的,也喜欢你唱的。女孩看着他说:我有些觉的,科恩唱的像旧约,而巴克利是新约。酒吧老板一笑,倒一次听人如此说,便说道:我呢?女孩道:听得出,你有心事吧。酒吧老板点点头,看着男孩女孩笑道:你们相恋了几年?女孩男孩相视一笑,男孩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知道啊。女孩说道:你结婚了吧?酒吧老板沉默了会儿,然后点点头。女孩问道:你妻子呢?酒吧老板:她昨天死去了。男孩女孩沉默了,之后,还是酒吧老板对他们挥挥手,说了再见,他们才离去。
男孩女孩离开后,酒吧老板独自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不想去睡,也不知该干嘛,他不想一人呆在无人的房子里,便掩了门,漫步在空寂的城里。不知不觉走到江边,月亮正白,照在江水上,江上有船有灯,远远看去,古老至极,仿若从过去的世界,漂流而来的。他又想起了她,想起刚才那对男孩女孩,想起回到故乡的老板,那些过往的人与事,还有未来,未知又可感的未来,这就是生命吗?月照江河、流水浮灯般的生命,忽然间,他脑里浮出张若虚来,如水草浮出水面,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啊,宇宙这么大,我们还会相遇的。
他回到房中,已是黎明,月快沉了,东边的天空已有曙色,日升月落,亘古如常。
他拉上窗帘,关上灯,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