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过来的时候，难受的已经不是身体，而是眼睛了。
陆云旗吃力地撑开眼帘，才勉强看清了坐在床边的陆相。
“醒了？”陆相态度平和地问，“要喝口水吗？”
他自责得不敢与父亲对视，只轻轻地颔首。陆相于是伸手扶他坐起来。
距离近了一些，他便看见了父亲眼中清晰的疲色和细密的血丝。
爹肯定一晚没合眼。因为他闯下的大祸。
陆云旗接过水却没有喝，欲言又止。
陆相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开了口：“公主已经脱离危险了。”
这句话瞬间点亮了陆云旗阴沉的脸。他连忙放下茶盏就要下床，恨不得直接飞到锦瑟身边。
“但是她依然十分虚弱，需要长时间的静养。”陆相一边把他按回床上，一边解释道，“这里不适合恢复，太子就带她回宫了。”
闻此，他的神色又黯了回去。
没法亲眼确认她的状况，他怎么能安心？
不过就算她还在这，锦华也未必会允许他探望。
陆云旗轻轻一笑，讽刺而辛酸。
十年来，作为臣子和朋友，帮到太子的寥寥无几，却让他最疼爱的妹妹伤成了这样。
“太子应该也给我一箭。”这样才公平。他默默地想。
“他确实想过。”
陆相突然的一句话，更是让他的心情跌入谷底。
“不过了解情况后，他也知道怪不得你。”陆相继续说，“太子还让我给你带话，叫你赶紧养好身体。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面对，他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
陆云旗怔了怔。
所以太子没有生气。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还希望他能证明陆家清白，继续为皇家效力。
是啊。这一路，公主在帮他，爹在帮他，连太子都在支持。
他没有理由退缩。
“我会坚持到最后。”
陆云旗表明自己的立场，随即带着期许望向父亲。
“但是爹，只有你能决定这一切是否有意义。”
陆相沉沉地望着他，才发现当初那个总是置气的臭小子好像长大了。
性格沉稳了，眼神平和了……好像可以替他分担些许了。
沉吟片刻，陆相浅浅一笑，道：“我会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至于孰是孰非，就由你自己判断吧。”
终于。
终于要迎接真相了……
陆云旗的表情跟着凝重起来。
“我做过许多伪证，陷害过许多人。说是为了国家安全和朝廷清明，可我不是圣人，也会犯错。”陆相说到这的时候，沧桑的脸上写满了复杂，“虽然我一直在避免殃及良善，但有时为了大局，我没得选择。”
简单的一句没得选择。那之下是多年来无人可知的沉痛。
“侮辱谩骂，严刑拷打……为了情报，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什么好人。”
承认自己是坏蛋，好像反而让陆相松了一口气。
“但是我不后悔。传递一个重要机密，或是抓住一个异国奸细，总是会牺牲许多性命。而这些，必须得有人承担。”
陆相郑重而坚定的语气，让陆云旗更加确信，爹始终没有变过。
他还是那个正直，高大，令人憧憬的爹。
只是……
“那吴叔一家，也是你为了大局牺牲的性命吗？”
其它的他都可以不再追问。只有这个……只有那一对无辜的母女，他必须要问清楚。
一提这个，陆相的表情愈发苦涩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至少他们不会走得那么痛苦……”
时隔多年，再揭开这道伤疤，依然是鲜血淋漓。
那一次任务算不上成功，因为吴叔是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被密探们绑回来的。后来治疗时发现，他的身体也有多处损伤，每天都要承受剧痛。大夫一致建议执行安乐死。
陆相没有同意，坚持救他。
可是看着大半辈子的好兄弟抓狂疯癫，日益憔悴，边哭边笑的模样，他最终妥协了。
吴叔断气前，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他朝陆相浅浅一笑，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安详地睡了。
凭借长年以来的默契，陆相听懂了吴叔的遗言，只告诉那对母女吴叔殉职了，瞒下了他经受的所有苦难。
害死吴叔的势力不容小觑，陆相为了保证她们娘俩的安全，即刻安排她们搬家。
万万没想到，百密一疏。
他虽然提醒周洪再三确认马车的来处，结果周洪还是让敌人钻了空子，把她们二人送进了敌人的圈套。
对方用了和吴叔同样的手法来对付这对母女。救她们出来的时候，她们浑身是伤，精神也不太正常了。
女儿年龄尚小，已是完全疯癫。而母亲偶尔会恢复些神智。
神智清醒，疼痛就变得更为清晰。那位母亲疼得只能匍匐在地，死死地抓着陆相的衣袖，撕心裂肺地恳求着。
“杀了我们，求求你！杀了我们，让我们解脱吧……”
陆相给了他们一家人解脱，却把沉重的束缚永远地留给了自己。
“我虽怨恨周洪，但还是没有把真相告诉他。他伺候了吴家大半辈子，要是知道夫人和小姐的死是他的疏忽造成的，定会殉主。我真的不想再搭一条人命了。”
……
所以，爹从来没有滥杀无辜。爹没有错。
可是陆云旗没有感到欣慰和释然，反而感觉有个更大的石块堵在了心口。
在责任与良知间挣扎，做出无奈的决定；在恶意与偏见中生存，承受指点的眼神。
父亲这么多年来的沉默之下，究竟藏了多少流不出的泪，道不尽的愁？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步，你才肯告诉我？”他质问的神色中透着说不出的难过。
但是这一次，他是替父亲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