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东夷危机方解,朝歌又传来消息,冀州侯苏护举城谋反了。
冀州地处苦寒之地,遍是荒原。大王这两年大兴土木广征徭役、苛收赋税,冀州城本就物产不丰、人丁不盛,城主苏护是个硬骨头,他反,早有踪迹。
得到消息,质子营便随着大部队在回朝歌的路上拐弯去了冀州。
殷郊不想去冀州。
一来由于看到母亲这事落了空,二来是苏全孝每天行军扎寨都沉默不语,其他人也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本想回到那个满是海石花的小院,母亲会在炭木轻烘的房间里坐着等他,唤起他历久不经的温情,他又能变回一个寻常人,能感知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
而不是像现在,他们像久浸在猎场里的野兽,浑身伤痕,在酷冷的北方,没有力气递给彼此温暖了。
他太累了。
冀州环雪山而建造,地势险峻,久攻不下。
白天,苏护的弟弟苏安被活捉,在城下劝降苏护,苏护不应,被腰斩而死。
半夜众人都已熟睡,殷郊闭着眼却没有睡着。
悉悉索索几声,苏全孝戳戳身边的姬发,小声道:“我会不会也是和叔父一样的死法?”
姬发撇头看苏全孝的发丝被透进帐篷的篝火勾勒出金边,一颤一颤的。
他欲言又止,皱着鼻子抿住嘴巴。
苏全孝瞪着鹿一样湿润的眸子,良久后,眨了眨,不再言语,仿佛从未出声。
殷郊握紧了拳头,天永远不会亮就好了。
但天终是会明。
苏护还站在昨天站的位置,一群人黑压压地堆在城楼上。
殷寿一身玄甲率着麾下的将士,与他们遥遥对峙。
殷郊看着自己的父亲横刀阔马在前,像一头邹邹昂立的雄狮。
风声隆隆、战鼓擂擂。
殷郊看不清苏全孝的脸,他始终低着头。
等殷寿喊他,他才抬起刷白的脸,翻身下马。
“姓名?”
“苏全孝。”
“对着墙头大声说。”
“冀州侯苏护之子苏全孝!”
“军职?”
“殷商质子旅北方阵百夫长。”
“何为质子?”
“东西南北四大诸侯合八百诸侯各遣其子入贡大商,诸侯敢有谋反者,先杀其质子,然后族灭之。”
这是殷商王法,铁骑军规。
他和一众伙伴,连同他的父亲,都救不了苏全孝。
他们这些人鏖战沙场,抵在他们头颅上的随时可能落下的,不仅有敌人的刀柄,还在权力制高点上王权无情的铡刀。
对苏全孝的哭天抢地的劝降之语,苏护不置一词,只在阵前放出无数冷箭,苏全孝就在他无言的拒绝中,自裁了。
距离太远,殷郊看不清同为父亲的苏护的表情,他低头看到跪在苏全孝尸体旁的殷寿,看他眼底的泪光,那一点点的恻隐之意稍纵即逝。
父亲说苏全孝是他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教习质子营的孩子剑术兵法,出征时次次身先士卒,他们都把殷寿当做自己的父亲。
殷郊想问,诸位质子和自己在他心底是否有不同。
他问不出口,他惧怕父亲,自愧于自己的平庸,也怯懦父亲真的给出答案。
苏全孝是笑着死的。
他是为认可自己的父亲而死的,是满载着荣耀而死的。
父亲为他流了泪。
他有些羡慕,但,他不想死,他想活着,他想回去看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一定很想他。
冀州军防威名在外,远在朝歌的姜月原想着今年怕是等不到他们了,结果甫一开春,殷寿便带着军队回来了。
还带回来一个美人。
她叫苏妲己。
大王亲自带着太子,迎接大胜归来的将士们。
姜月与鄂媞站在高台的一处。
看军旗揭开露出来衣领微张的女子。
冰肌雪骨,靡丽仙姿。
鄂媞衣袖轻敛住讥讽上扬的嘴角,“昔年我便与你说过,王室夫妻齐眉并案难以长久。”
她飞扬起的眉梢,像是在对姜月说,你看,果不其然。
姜月不理她,在人群中寻找,费了半天功夫,才看到,那个抱着头盔、裹着头巾的壮硕青年。
殷郊一直在看着她,等她的目光终于找到他时,扬起脸颊,笑得一脸明亮。
她舒出一口气,就盯着她的孩子随着自己的伙伴一同打马过城门。
不经意间,她看到还有一道目光锁在她身上。
那人盔甲锃亮,一别四年,他变老了。
直到下午,姜月都没有出现在殷寿面前。
殷寿坐在堂前。
妲己拖着葳蕤生辉的裙摆走进屋里,舔了舔侍从刚刚给她涂好丹蔻的指甲,道:“迎接的队伍里,我看到你的夫人了,她一直不愿看你。”
殷寿端着盛着烈酒的玉樽猛灌了一口,并不搭理她。
她笑道:“她见我跟着你,怕是生气了。”
殷寿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得媚色不足,妖气有余,冷声说道:“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许乱动,更别去她眼前。”
“你不高兴了?”妲己把双手放在地上,慢慢爬到他的身前,“我不乱动,怎么帮你?”
她把头颅放在他的膝盖上,长长的青丝逶迤地绕在她的胸前,盖住她的半边脸。
红的像能滴出血来的指甲缓缓撩开头发,露出的不再是苏氏女的脸,而且那张熟悉的眉眼鼻唇。
殷寿探身,捏住她的脸颊,“嘴角低一点。”
她可不会这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