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的昭和帝,未置一词。他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无声瞧着跪在下头的两人,凶悍脸上怒意也在无声狂狷。
若是搁以前在军中,想要这两人的命比踩死两只蚂蚁还容易。如今止戈四载,重建大邺更需文治,他本人也逐渐收敛杀气,倾向以理服众。这两人背后牵涉两大家族,判定实非,得拿证据给众人一个交代。
他拿过手边的奏折,御笔蘸取朱砂墨,凝神批阅。
然而那薄纸间的沙沙划擦声,如刀刃般划割在琉璃和庄王的心头。两人不敢抬头瞧昭和帝的神情,但这纸声,仿佛如催命符一般。
庄王与昭和帝接触多,极度恐惧后回过味来,这是要他俩自己断是非的意思,“圣上英明,还请容臣弟问世子一句,你昨日何时见我在御花园?”
“没没没,是奴才看错了。”琉璃以退为进。
庄王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口气闷:“你可看清那女子长相?叫过来,可与其当面对质。”
“没没没,奴才真看错了,更未瞧清那女子长相。”
琉璃连连否认,语气笃定。将过错全部拦在自己身上,却任谁看,都反倒有种庄王在仗势欺人,她不得不屈服的感觉。
庄王只觉得他现在是满身张嘴都说不清了,气得更是咬牙切齿:“那你当时身边可还有其他人,叫他过来,本王身正不怕影子歪!”
“没没没,奴才……”
“够了!”
御案前的昭和帝,怒声拍案,终于表态:“刘奇,将这俩不知死活的东西,都给朕关进偏殿跪着去。你现在就命人去察,昨日都有谁去过御花园。朕倒要瞧瞧,到底是谁敢在紫禁城里不知所谓!”
琉璃和庄王皆是半晌噤声,待御前大总管刘奇进来领命后,两人叩首谢恩,被分别关进乾清宫偏殿。
***
琉璃待的还是先前那间偏殿,窗外雨势不见减小,但仍攒起茫茫水雾。在幽暗灯火映照下,扑朔迷离。
阴雨天金丝楠木的地板上不断冒着潮气,没跪多久,双膝湿透,经冷风一吹越发钻心凉。
经过刚才简短照面,可以肯定圣上不曾认出她,还可能早已忘了她这个人。
心里忽然响起两道声音。其中一个问:后悔吗,南岳琉璃?要是当皇后就不会被这般对待了。
另一个:不后悔!若再作一次选择,我还是会竭尽所能护好王府亲眷和南岳封地千千万万的子民。我前十四年享受着家人的庇护和子民的爱戴,后半生就应该站出来回馈他们的爱。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一听便知是成年男子脚步,然而太监大多身材细挑,她忙端方挺背跪好准备迎驾。
只是纳闷,圣上为何不直接叫她去主殿问话?
进来的是刚才那位御前大总管刘奇,昭和帝的心腹太监。
不似寻常太监,此人生得威猛。琉璃后知后觉,笑脸招呼:“谙达。”
说起来,这人曾是昭和帝的贴身护卫,后来不幸被人赏板子伤了根基。若是平常护卫,只是了此残生。但他跟对了主子,如今贵为天子近臣,王侯将相皆要给他三分颜面。
刘奇却是一瞬怔愣。刚才只顾及天子盛怒,他这会才看清琉璃。
对方唇红齿白、如玉如画的面容,着实惊艳。尤其有眼尾那一点朱砂泪痣,在朦胧灯光映衬下,殷红妩媚,堪称举世无双。
身上青釉色锦袍虽素雅无纹,却清新脱俗如青莲,在尘世间亭亭而立,真真如诗文中所写的出淤泥而不染一般的灵气与神韵。
似他那菩萨心肠的孪生妹妹南岳琉璃一般。旧时东篱王府嫡出小姐作践,庶出的主子还未建功立业救不下自己,是那位玉殒香消的南岳郡主曾出面规劝,这才捡回一条命。
睹物思情,刘奇忍不住瞧上好几眼,面前这张与旧时恩人肖似的脸。
嗯,如果这位世子笑得不谄媚的话,就更像了。
琉璃大约能猜出他的所想,大大方方任其打量,也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反应。
刘奇反倒是被瞧得有几分心虚,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嗓音要比寻常太监低沉浑厚:“奴才见过世子爷,您如今得了圣上的令跪地反省,奴才只能大不敬同您站着说话了。”
然后又朝门外斥责道:“没眼力见的兔崽子,还不滚进来?”
先前的小太监笑眯眯虾身进来,跪着摆弄茶盏,手脚麻利:“世子爷,奴才给您换杯热茶。”
他又捧出那两锭银子,自己赏了个耳刮子,像被人剔去一身脊梁骨,全无先前半点嚣张气焰,“世子爷恕罪,奴才不知南岳王府曾有恩于干爹,干爹刚才已经狠狠责罚过奴才了,奴才以后再不敢收您的银子了。但您有任何交代,奴才定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琉璃了然,这小太监应是刘奇的义子。
她没接银子,只笑问:“谙达如何称呼?”
风水轮流转,保不准哪天她又会栽到他手上。这会若沉不住气趁机报复,那她也甭想在这吃人的紫禁城能待到活着回南岳。
“奴才程茂,不敢担您一声谙达,世子爷不嫌弃的话就喊奴才小茂子。”
“茂者,草木旺盛也,后世人多引申为美而有才德。好名字,难怪程谙达能到御前重用,想必日后前程远大。”为了溜须拍马能言之有物,她这些年可没少翻典籍,估计状元都不如她勤快,唉。
“世子爷谬赞,回头这猴崽子尾巴都得翘上天咯。”刘奇接过话茬,冲程茂吩咐:“就冲世子爷赏你的脸面,往后见着世子爷必须得恭恭敬敬的,听着没?”
昨日琉璃在偏殿等大半日都未能面圣,最后悻悻离开,很快传遍紫禁城。新来的南岳质子,不受今上待见。那会赶上他休沐,否则念在那位菩萨的恩情上,他无论如何不能叫她兄长头一日入宫就这般没脸。
“干爹放心,世子爷是面善的弥勒佛,奴才还想沾光发财呢,哪敢慢待?”程茂又笑嘻嘻逗趣两句,才打了个千,退到门外。
两人都未言明,也都心照不宣。刘奇这是在表明态度,他会在圣上面前设法美言。但也没万全把握,所以不作任何口头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