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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帅。”
身侧的人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声音闷闷地从脑袋压着的手臂下传出来,听起来就像在说梦话。
菅原被吓得愣了一瞬,从写满繁杂方程式的数学作业中侧过脸来,才发现课间一直趴在桌上假寐的同桌已经醒了,大大地睁着眼睛,模样就像被水手捕上岸放弃了挣扎的沙丁鱼。
“……我好帅。”
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盯着他,又十分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菅原望着她额头上被发丝压出的红印子,虽然心里不太明白她为何突然憋出这么一句,仍然有些憋不住笑了。
他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嗯!是很帅啦。”
“…咕咚咕咚……嗯!”
刚睡醒时总是格外口渴。她趴着,吃力地一点一点把玻璃瓶从堆满作业的抽屉中拖出来,一口气喝了好多水。受到了同桌的鼓舞,她立马像听见铃铛响声的小狗一样,猛地坐直起来,
“你也这样觉得对吧!?刚才我突然记起来午饭之前想跟你说的事情,所以赶紧掐断瞌睡爬起来了——”
她眼里叮咚叮咚闪着光,话说到一半,毫无预警地就将脸怼到菅原面前——如果换作在两年前,菅原肯定会被吓到连人带椅子倒下去。不过经过两年多的相处,现在习惯了这人一惊一乍的做派,他已经可以淡定地将那颗猛然凑上前的脑袋用手指给戳回去了。
“隔得太近了,秋穗——之前说过很多遍了吧!不可以像这样……”
“我的脸上长出来两颗痣,之前没有的,这学期突然一下长出来,怪怪的,”没理会菅原无力的抗议,她戳戳自己左半边的脸颊,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着,
“不过意外地还挺好看…嗯,你觉得呢?因为长在眼睛下面,感觉很不赖嘛,帅死了!但这两颗不叫泪痣,你眼睛旁边的才叫泪痣。”
“……嗯?话说回来,痣这个东西会传染吗?会不会是因为和你做同桌太久,被你的泪痣传染了?”
“这东西又不是流感,怎么会传染嘛!”
“女孩子的生理期都可以相互传染,这个为啥不可以?啊,未来在这个领域好好研究一下就好了,到时候可以申请一个专利,用这项发现为大导演们培养大批大批泪痣美男——Just like you!”
啊……又开始了!菅原有些无奈地想着:就算真的被传染,也一定是因为你每次说话的时候都离我太近了。眼下也是如此。靠墙的座位本就逼仄,她仗着坐在外侧的优势,就算逼近过来,菅原也没有地方可以躲开。
当然,像她那样的单细胞生物是不会算计到座位这一步的。
她对身边的人向来如此:茶水间里、走廊上,经常因为和好朋友不像样子地勾肩搭背被教导主任教训。高一有段时间她剪了短发,因为和自己漂亮的闺蜜举止太过亲密,还被主任当作早恋分子给抓了起来。
菅原孝支并非是因为不喜欢才不想让她离得那么近,事实上恰恰相反。如果她对别的男生也这么做,他一定会抓狂的——好在截至目前为止,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生过。
一直以来,菅原孝支的烦恼多种多样:来自排球、来自队友,来自考试与老师的威压;还有一小部分,来自于他那位不懂得保持距离的话唠同桌。
靠得太近,他总在担心自己骤然升温的面庞红得太明显,担心自己乱掉的呼吸会被她听见。
有时他敢肯定「这家伙根本什么都不懂嘛」,有时候却又觉得,其实她什么都能看明白,只是恶趣味地装作搞不懂的模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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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之前,菅原孝支不意外地又被升学指导老师请去喝茶了。
谈话的内容很容易被猜到——自升入高三以来,这样的谈话已经发生过许多次。菅原的成绩向来优异,这是他高一高二时参加社团活动不受限制的资本,也是步入毕业年级时老师用以劝阻他的理由。
「拿不到体育保送资格,对升学不但一点帮助也没有,反而会占用很多时间精力……菅原同学,你是很理智的孩子,应该知道如何选择才能对自己的未来最有利。」
不是没有动摇过。哪怕一开始怀着「绝对不会动摇」的决心,在一次次离开座位走向办公室的过程中,在老师一遍遍循循善诱,从最开始的「建议」到后来直接的「劝阻」下,满怀热血的心也被蚕食出一点点细小的黑窟窿来。
「自从高一的影山加入,据我所知,菅原同学——你已经不是乌野的首发队员了。作为高三生,在球队当一个有时甚至上不了场的替补球员,这真的值当吗?」
可怜吗?值当吗?
在菅原的内心深处,他从未更改过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热爱,一切都是值得的——然而这能成为抨击老师,对他们说「你们错了」的底气吗?不能,他很清楚答案是不能。也许,犯了错误的是他自己呢?
毕业生是最敏感的人群,哪怕最细微的犹豫,也会被放大成对未来无止境的迷茫。
未知是令人恐惧的。在球场上,一颗排球以大约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速度朝自己飞来,他可以预判球路,组织队友们进行防守或反击,仍然存在误判的可能性。
而未来飞向一个人,是以转瞬即逝的光速。大多数人最终会选择最为稳妥的那条路,因为固执己见最容易跌入泥潭。但广义上的错误有时可以造就最伟大的成功——这是个复杂的命题,也是菅原的烦恼之一。
内心坚信着自己是热爱的,但热爱不能化解一切犹豫。
他其实远不像看起来那样的爽朗,是细腻到过分,会因此感受到短暂的痛苦的那类人。
如果……
“再像这样发呆着往前走,可马上要栽进垃圾桶了哦。”
她的声音骤然响起。
菅原此刻才意识到已经走到了自己的班级。
下午五点整,她站在教室门口的垃圾桶旁,左手端着满满一塑料碗的西瓜块,歪起头看着他。过道里洒满独属于夏天的橘色光线,她从空调房出来,身上还穿着长袖的校服外套,伸出碗邀请他一起吃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