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的座位与赤苇只隔着窄窄一条过道。他在左边,我在右边。当我将黑白琴键画满了纸张,神经紧张地用手指在上面弹来弹去的时候,赤苇将脑袋探过来,想要看看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我在虚空练琴。”
“练琴哪有像你这样练的?”
他笑了起来,
“钢琴不弹出声音,连音乐的乐趣也没有了——为什么不去学校的琴房呢?”
我皱起眉头:“琴房?可是我没有琴房的钥匙呀,钥匙只在音乐老师那里,借来借去的多麻烦。”
“谁说一定要钥匙才能进去了?”
赤苇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睁大了眼睛,浓黑的眉毛也跟着眼睛一起上挑起来。不少人都说排球部的木兔长得像一只活脱脱的猫头鹰,可是我觉得赤苇的模样偶尔也会像枭,不过与木兔学长是不一样的种类。他环顾着四周,确认没人后才开口接着说——好像在说着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知道的秘密。
“今天中午没有训练,我们一起到琴房去吧。”
我答应了他。他勾勾嘴角,笑出轻轻的气音,然后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赤苇摊开的草稿纸上有刚才解到一半的方程式,他拿起笔,就接着之前断开的地方算下去,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到了中午,我们在琴房门口碰面。
我从来没想过赤苇是会翻窗户进教室的这类人,况且这还是间学校平日里不让学生进来的教室。他轻车熟路地从外面推开窗户,很轻松地跨到窗沿上,然后跳了下去。
嘭的一声响,是琴房独有的木质地板。我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还傻愣愣地杵在外面。直到赤苇敲敲窗户叫我的名字,我如梦初醒,又赶紧左看看、右看看,做贼一样——午间空无一人的操场与教学楼一层,真害怕从哪个地方突然窜出一个老师来。
赤苇朝我伸出手。
“快,快过来。”
枭谷学园的女生夏季校服是裙子,大幅度的动作不太方便,赤苇搬来一把椅子让我踩着下来。末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又认真把椅子和窗台上的鞋印与灰尘擦掉。
中午的琴房不用开灯,已经被阳光照了个透亮。空气中细小的灰尘清晰可见,那台施坦威的钢琴在房间正中央散发出宛若黑珍珠般的柔光。我走过去揭开琴盖,在琴椅前坐下;而赤苇依然留在窗边,倚着那把擦拭干净的椅子站着。
“赤苇同学,我一直以为你是好学生呢。”
赤苇扬起眉毛,颇为惊讶的样子:“难道我不是吗?”
“你刚才是不是带我翻窗户来着?”
“谁说翻窗户就不是好学生了。”
赤苇用手轻轻带了一把窗帘,薄薄的影子在房间中轻盈地晃荡起来。然后他走到我身边,胳膊搭在面前的钢琴顶盖上,整个人逆着光线,目光顺着跳动的尘埃与光粒坠上琴键。手指还未开始跃动,赤苇的目光却有重量。有短暂的一瞬,我在恍神,似乎听见钢琴自己开始演奏的声音。
“记得踩那只可以弱化声音的踏板。”他提醒我。
“我知道的,”
我有些意外地抬头看着他,
“赤苇同学也学钢琴吗?”
这样的话,练习一些四手联弹的曲目也不是不可以。我如是想着,赤苇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不会钢琴。碰巧音乐课学过而已——你一定又在偷偷开小差吧?”
音乐课啊,那确实是一节也没认真听过。我吐了吐舌头,对赤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你想听点什么?”
他认真地想了想。
“你今天早上在草稿纸上弹的是什么?”
今天早上?
我咬起嘴唇,努力地想了想。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
如今的我,正和昔日的邻座赤苇京治并肩行走在小樽的街头上。这个世界就像被施过魔法一样。当头脑中突然涌现出这段记忆,一架被涂得色彩斑斓的钢琴便在接下来的一刻出现在眼前了。是城市街头的涂鸦钢琴。
“去看看吗?”
赤苇看向我。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坐到钢琴前面。如今却是怀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心情了。我沉默着,而赤苇的沉默更甚于我的。我既不问他为什么会到北海道来,也不问他为什么会骑着爷爷的自行车。赤苇同样小心翼翼拿捏着我们之间相处的分寸,和那时酝酿好一场小小的阴谋却装作无事发生一样。
在马路边,赤苇那个问句的嘴型——我听不见,所以赌那是一句最普通的寒暄。摇头,点头,应付过去。明知这是一种欺瞒,却执拗地想要在他面前粉饰自己身体上的缺陷。
曾经,在他人眼里,我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我揭开琴盖,问他:“你想听点什么?”
心一紧,又忙不迭地补充:“不过就算说了,我也不一定会弹的。我已经很多年不摸钢琴,以前背过的谱子都忘得差不多了。”
“……是吗。”
赤苇说,可惜了。然后他沉默了很一会儿,告诉我让我弹自己最熟悉的曲子就好。
陌生又熟悉的黑白两色。天地之间,被日光照得晕眩。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向下按出第一个音。因为是在夏天,我想弹一首《菊次郎的夏天》给赤苇京治听。
sol-do-re-
仅仅三个音,我突然意识到这架钢琴是设在一家咖啡店旁。店里店外,坐在桌前吃甜点、喝咖啡的人们,在听到钢琴的声音后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老人的、孩子的、年轻男人女人的……这些视线,于我而言与绳索无异。它们密不透风地缠绕在我的心脏上,叫我窒息,叫我恐慌。
曾经我是一个渴望站在聚光灯下的人。但现在的我早已失去了站在灯下的勇气。我想我一定是忘记踩上中踏板,只是我自己所听见的声音远不及他人听见的那般响亮。
音乐戛然而止。
-
“不行。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在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