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斯石连续吹了三轮,管家上前小声报告,人都到齐了,便放下哨子,转头看虞不归。
虞不归轻轻点头。得到首肯,朗斯石清了下嗓子,微微扬首,略有得意地从人群中扫过。转手从身后抽出一页卷册,缓缓展开,读道:“吾即日将赴鼠丽国,此去山高路远,归期难解。在座各位与我相交多年,有幼时玩伴,同读同乐,妇婶姐妹,照顾身侧,虽高堂不在身边,依旧得诸位眷爱,才得茁壮成长,在藏恩府安享十数年快乐时光。今时今日,不归感激至尽。”
原来是一封虞不归手写的告别信。
以他内敛的性子,无人处写写真心话还可以,当众读出来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授权朗斯石代他来读。
朗斯石继续读道:“各位待我恩重如山,早已不分彼此,如伯父叔婶、兄弟姐妹,亲如一家。我此去危险重重,恐此生难再见面,又怎忍亲人陪我赴险?故在今日,恢复所有人的自由身,你们不再是藏恩府的私人仆役,可自行离去,另谋出路。今日一别,各奔前程。如不归曾有待人不妥之处,今日一并致歉……”
场中之人听了这段,顷刻之间,震惊、不解、感激、不忍、哀伤交相从他们脸上掠过。他们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想过无数可能,独独没想到王爷竟直接解散藏恩府,毫无保留毫无代价地让他们走,离开这个卖身为奴,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几十人站在院中,无人带头,但不由自主都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王爷……”
虞不归站在正中,柔和地看着众人。朗斯石提高嗓门,扬声喊道:“拿——卖身契!”
一人上前将最左边一个盒子打开,捧着放在朗斯石面前的桌上。朗斯石放下卷册,从盒中拿出一张纸,看一眼,慷慨激昂道:“李金盛!”
一名十几岁的年轻伙计,从人群中抬起头,面色犹豫,朗斯石喊道:“李金盛!过来!”
他眉梢上闪耀着得意,语气大大咧咧,毫不顾忌,像平日打闹时的叫唤。大家在一个院里生活数年,说话一向如此。李金盛小跑着上前。
朗斯石把卖身契递给他,挑着眉扬着头,一副“看你怎么出去浪”的表情。李金盛嘻嘻一笑,抱着那张代表自己身家性命的纸退到台下。
朗斯石又道:“赵巧绣!”
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出列,拿回自己的卖身契。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激动不已,尤其是那些原定要与虞不归远赴鼠丽的侍卫杂役,不仅不用去了,还可以自由返乡孝敬父母,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聂小裳的好奇大于惊喜。她拿着自己的卖身契,上上下下仔细读了五遍,暗叹:“我家穷成这样,才三岁的女儿就卖了,就卖了十五钱!”
她捏捏自己肚子上的肉,感慨自己命大。若还在亲生父母家,只怕早已饿死了。在藏恩府竟然吃成这么胖,这生意还是划算的。如此算来,自己在藏恩府也待了十三年之久。
连夭绍和朗斯石也拿到了自己的卖身契。最后,朗斯石喊道:“胡大饼!”
一个身材佝偻的小老头从人群中站起身,许是年龄大了,又太过激动,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勉力站稳。聂小裳一看乐了,还有叫胡大饼的,关键这老头身材秀小,和大饼的形象相去甚远,不过貌似是个伙夫,这么说和大饼也算有点缘分,只是缘分不多。
胡大饼揉一揉膝盖,重重咳了几声,弓着腰慢慢挪到桌前,从朗斯石手上接过那张陈旧发黄的纸。当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红彤彤的手印时,顿时手指颤动,老泪纵横。
他摩挲着纸张,许久,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哪一年来的?我都忘了。”
朗斯石瞥了一眼字迹,道:“广裕十五年。”
胡大饼道:“广裕……十五年?哦,那是很久了。”
他把那张纸拿近了放在眼前,仔细辨认,喃喃自语。朗斯石见他并没有退下的意思,干瞪着眼不好开口。虞不归对朗斯石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不要着急。
这时,胡大饼忽然哭了出来。
他呜呜道:“广裕十五年,广裕十五年……我在府上都四十多年啦?那我都老成什么样了……”
常年伏案整理菜品,他的背部早已弓弯,难以站直。聂小裳只看见一个铁钩一样的背影因哭泣而微微耸动。
胡大饼哭了一阵,忽然颤抖着上前,双手将卖身契捧着放回锦盒,并把盒盖盖上。
朗斯石惊道:“你疯啦?”
胡大饼跪地,高声道:“王爷,我不走了。老奴愿终身为奴,陪伴王爷身侧!”
这举动也出乎虞不归的意料,他低声道:“我是为你好。”
胡大饼喃喃道:“我没家了。早就没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王爷若赶我走,就是不要我了。我伺候王爷这么多年,你没了我能活,我没了你,却……却不能活了啊!”
他哀声道:“我是一个粗人,一辈子没讨过老婆,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就知道烧火做饭,年龄大了,经常看不见菜里的头发,有时候还把锅烧糊。王爷让我走,我该去哪,我不知道啊。”
朗斯石道:“哪里都好,想去哪去哪,人人盼之不得,你倒不乐意了!”
胡大饼面色哀伤,苦笑道:“孩子,你不知道。这府里的花花草草,石头、灶台、橱柜里的碗筷,西头大槐树上的鸟窝,都陪了我四十年啦。小王爷还没来的时候,我就看上园子了。我每日酉时睡,寅时起,烧火、擀面、拌料、做汤,为一大院子的人做饭,干得舒畅,哪天不干了,我该干啥?便是死也死在府里,那才叫死得其所。”
“那卖身契卖得好。王爷待我好,从来不责罚我,让我有个事做,知道自己还是个人。我若出去了,七十岁的老头子,走哪都是祸害,谁还当我是个人啊!”
虞不归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胡大饼摇了摇头,叹道:“我一个土埋半截的人,还不懂吗?我们这样的人,去了外面,也是奴。就算是自由身,找个茅草屋种田过苦日子,在那些老爷们眼里,还是奴。王爷替我们遮风避雨,我们就不是奴。什么契不契的,那就是一张纸!王爷若在意它,我今天亲自画押一张,愿再卖一次,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