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伍家已经被楚王一锅端了,还毫无自觉地戳人痛处。
她觉得有些不忍,哑着嗓子替伍员作答:“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深衣男子面露惊愕,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上满是不解。
而弓箭手微微歪了一下头,想到了什么:“听说楚连尹伍奢因进谏而触怒楚王,楚王又因费无忌谗言,以车裂之刑处死连尹与棠君,斩首伍家上下,眼下正张榜通缉伍氏次子。缉拿伍员者,可得粟五万、封爵上大夫。”
伍员神情一凛,警惕地自地上将长剑拾起,剑锋直对弓箭手。
弓箭手在面具下轻笑一声:“看来是真的。”
“莫要开玩笑!”深衣男子赶忙站至二人中间,生怕这二人一言不合便厮打起来,“子胥,果真如这人所言?王上他当真……”
伍员漠然地看着他:“若是当真,你可要拿我换赏?”
深衣男子面色大变:“难道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此事王上无道,我怎能助纣为虐?你快走吧,我必不会泄你行踪。”
挚友生离,氛围凝重得恰到好处。
然而伍宁在地上坐得生冷,喉咙又干得发痒,实在忍不住,狠狠咳了起来。
深衣男子最先有所反应,弯腰将她从树下抱起,用宽大的袖子为她挡了挡风:“阿宁,你还好吗?”
伍宁有些紧张,边咳边问:“你……咳咳,是谁来着?”
男子有些尴尬。
伍员此时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从男子手中将幺妹夺过:“你别介意,她发烧伤了脑子。”
又对转头伍宁说:“这是申包胥。”
伍宁有些不满地嘟了一下嘴,但没说什么。
她眼下虽借着伍家幺女的身份,但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烧坏脑子”倒是个极好的说辞。
申包胥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是是发烧而已。伍宁有气无力地在心中想道,干嘛用那种看着将死之人的眼神看我?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弓箭手忽然开口:“楚王恐怕已经派人遍告全国,不得藏匿伍员,各处关隘很快就会加紧盘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楚王灭我一族,”伍员往来时的方向回看一眼,答非所问“我必亡楚。”
申包胥闻言一愣,随即睁大眼睛:“子胥,你说什么?”
“我要举兵郢都,生剥楚王,车裂费无忌,毁楚国宗祀。”伍员的语气有种与说话内容完全不符的冷静,只有伏在他胸前的伍宁感觉到了他胸腔中怒烈偾张的心跳。
“——如此,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申包胥飞快摇了摇头,劝道:“ 王上虽然昏庸无道,到底是楚国国君,伍家世食楚国之禄,就应谨守人臣之序。你要三思啊!”
伍员静静地看着他,好像真的在考虑他说的话。
半晌,他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回答:“父兄之仇,不、共、戴、天。”
伍宁意识到,他在刚才的沉默之中所做的,必定不是在反思,而是在细细反刍内心的仇恨。
别惹伍子胥,他是一个超可怕的人。
申包胥表情一僵,随后叹出长长的一口气:“如果你执意覆楚,日后则我必兴楚。”
空气有些凝滞。伍宁正思考自己要不要借年龄优势主动缓和一下现场的氛围。
“人各有志,问心无愧足矣。”在她决定好要说什么之前,弓箭手先开口了。
他的表情藏在面具之下,令人捉摸不透,但语气却让人觉得有些戏谑,虽是循循善诱,但又有隔岸观火之嫌。
申包胥闻言,颔首道:“也是。忠孝两难全,只求问心无愧。子胥,阿宁,你们各自安好,包胥就此别过。”
说罢,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表情,匆匆离开了。
“你不与包胥同行?”伍员疑惑地看向尚未动身的弓箭手。
面具底下又漏出一声轻笑:“我只是恰好路过,救人一命而已,与那人素不相识。倒是你——伍子胥,我素久仰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幸哉幸哉。”
伍宁扭过头,目光正对上那张纹样奇诡的面具,上下几眼,觉得有哪里不对,忍不住问道:“你又是谁?”
弓箭手微微躬身,报上大名:“在下被离,与姑娘幸会。”
被离。
……完全陌生的名字。应该不是什么重要历史人物。
伍宁轻轻点头,以作回礼。
伍员伸手将她的脑袋扣到自己肩上,对被离道:“我与幺妹尚在亡命,恕不奉陪。”
“等一等。”被离将他拦住,从背后取下箭袋,与手中长弓一并奉至面前,“带着病人徒步跋涉,若遇追兵,刀剑不便,还是带着这副弓箭吧。”
伍员目光审慎地将他打量一番,最后决定接受他的好意,伸手接过弓箭。伍宁乖乖爬到他后背,抱着箭袋在他肩上重新趴好。
“多谢。”
“不用。”
两人简短辞别,背向而行。
走出一段,伍宁才小声说:“那个叫被离的人,咳……我看他身上有伤,说不定……也遇上了什么危急。将弓箭送给我们,他自己怎么办?”
“你眼神倒是好。”伍员头也不回,“那你拿着这弓箭去还给人家?”
伍宁缩了一下肩膀,换了个话题:“二哥,咳……你方才放我在树下,不是要丢下我,只是因为怀疑有追兵,所以想拿我当诱饵,从背后将他解决对吗?”
伍员承认得很爽快:“我一路背你,你总得发挥点用处。”
言外之意,就好像她要再计较这些,他大可把她丢在半路。
伍宁生怕他改变主意,于是乖乖闭嘴。
她记得与伍尚分别时伍员还是一身黑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换上了眼下这身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