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初见她时,他护卫在梦之魔神吉蒙里身旁。
梦之魔神出行,坐的是肋生双翅的天马,马车行于天上,她于空中巡视自己的领土。
那是一个隆冬,朔风漫卷枯枝,寒意吹彻天地。他们本来在天上安然巡游,不知怎么的,天马突然发了狂,翅膀乱扇,在天上忽高忽低的飞着。
吉蒙里是个美貌的魔神——魔神自天地而生,化为人形容貌皆钟灵毓秀,没有丑陋的。世人都爱将好的善的都加诸于一身,例如美人必定是善良的。但吉蒙里显然辜负了期待,她并不是什么温和善良的魔神,对于发疯影响到自己的牲畜并没有多少怜惜,她轻轻抬手就结果了那两匹天马的性命。
梦之魔神被矮自己两个头的少年夜叉揽着落于雪地上,冷哼一声,显然对今天的出行十分的不满。
她挥着驱策天马的鞭子抽在魈脸上,斥责道:“还不速速带我回去?”
少年白皙的脸孔上登时被抽出一道血痕,皮肉翻起,血瞬间淌过他的面颊,魈只是眉头微动。他方抬手,打算带着梦之魔神回宫就听闻林中有歌声传来。
那是一个慷慨的女声,唱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词:
“客尘世兮天要生吾,天生吾兮不逢明主,不逢明主兮对此困苦,对困苦兮未解百味,未解百味兮意兴何如……”
听意思是一个蹇顿之人在抱怨生活的困窘。
如今是魔神战争时期,战火蔓延整片提瓦特大陆,根本就没有半寸净土,民众的生活大多缺衣短食,实在说不上好。如今又处于隆冬之中,草木凋敝,更难有果腹之物,她发出这样的慨叹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吉蒙里对歌者来了兴致。
穷冬深谷中不留着体力捱过苦寒,还有闲情逸致唱歌,想必是个有趣的人。
她循着歌声溯源而入林中,少年低垂眉目尾随其后,尽职尽责的扮演着自己护卫的角色。
歌声尽头是在一间茅屋,瓮牖绳枢,简陋至极,风雪随意便可侵入。
吉蒙里的脚步停在门外,并不前进,她若有所思的望着屋子。
而屋中人却语声含笑道:“贵客远道而来,外面风深雪重,不进来坐坐吗?又莫非,是嫌弃寒舍,太过‘寒’了?”
吉蒙里收起面上的揣测,说道:“那便只好却之不恭了。”
她推门进屋。
房中仅一床一椅一凳,女子宽袍大袖,深灰色的衣上尽是补丁,眉目恬然地围坐在火盆旁。
见她进来,女子眼都未抬,手中铁钳挑了挑炭火说了句:“噫,不成想倒真是位贵客。只有一根矮凳,坐么?”
魈在她身后关上门,掩上呼啸的风雪。
女子招呼她坐下的那根竹凳上满是灰尘,怕是这几个月里连抹布都没见过,吉蒙里一身干净衣裳竟然毫不嫌弃,一屁股在她对面坐定,挑眉道:“你认识我?”
“梦之魔神吉蒙里。我现今正在阁下治下,如何能不知晓呢?不知晓的话,岂不是对领主的大不敬?”
“我观你言行,并不像会畏惧我的模样。”
“那是阁下不熟悉我,若是熟悉了自会知晓我的为人。”
“什么样的为人?”
“敏于言而讷于行。”
吉蒙里被她的话逗笑了。
人说“讷于言而敏于行”,说话谨慎行动敏捷,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牙尖嘴利却反应迟缓。
嘴快而利有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言语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利刃,什么时候割伤了人,得罪了对方你都不清楚。等到清楚的时候,说不定就是你的死期了。
吉蒙里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慢慢悠悠的拨火,木炭毕剥作响,她的声音也同她的动作一般自带一份从容,“山野鄙夫,安敢妄称姓字?”
吉蒙里对她颇感兴趣,问:“那你是想要我熟悉你吗?”
女子这才抬眼。
她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仿佛山间终年萦绕不散的雾气,令人捉摸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她说:“吉蒙里阁下想要熟悉我吗?”
梦之魔神吉蒙里说:“未尝不可。”
她喜欢有趣的东西。
梦之魔神是善于玩弄人心的魔神。给他人制造恐惧,踏碎世人的美梦,收集世间的憎恨,这是她所感兴趣的。
她能轻易洞察人心的弱点,但眼前这个女子,她看不穿。
正因如此才有趣不是么。
吉蒙里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熟悉一个人,理应从名字开始。
这回女子终于作答了。
“沈客。”
那是吉蒙里与她的初见,也是魈与她的初见。
他糊了半面的血,不得吉蒙里允许连擦拭的自由都没有。
而自始至终,她都安然坐在椅上,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