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汤便不再进了。
风临担心姐姐晚间会饿,命人取了今日尚食局新送的糕点雪芙蓉来,风继闻着它清甜,又吃了两块雪芙蓉,晚膳就算结束了。
两姐妹坐在屋里闲聊着又下了两盘棋,皇夫才回来。皇夫知道女儿在自己殿中,便先来了此处,不想入殿却见大女儿也在,故笑道:“今日回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风继上前接过皇夫的斗篷挂起,回道:“用过了,同小丫头一起吃的。您怎回得这样晚?可是皇祖父又有事?”
皇夫迟疑了下,欲言又止,只道:“也没什么事,不过就六宫的琐事嘱咐我几句,也就耽搁了这些时辰。”
风临道:“您还饿着呢,小膳房那边我叫他们温着饭菜,立马就能吃,您先坐下歇歇。”
皇夫摇头道:“拖了这么久我早没胃口了,先去忙我的事,一会儿再来吃。”
风继见皇夫身边两名内侍先往正殿书房去了,因而问道:“父亲要拟懿旨么?”
皇夫自知瞒不过,只好点一点头,借口回正殿将风继扯到殿外来,边走边低声道:“以后不要在临儿面前问这些,这孩子大了,很敏感这些,我怕她想多了伤心。
你猜的不错,我是要拟两份,吕氏突然改明日入宫来,急得很,我得重办很多事。再者……那位卫侍君近来很得你母皇宠爱,皇太夫想提一提他的位份,也命我拟一旨。”
风继蹙眉,隐有不悦道:“吕氏事我知晓,但那卫氏的事……既是皇祖母想提位份,为何不自拟懿旨,还令您写。”
皇夫苦笑道:“他见你与子家有姻亲心中不悦,想借此事刺我一番罢了。其实也没什么的,这本也是我的职责。”
风继沉默片刻,关切地望向父亲:“只这两件小事耽误这么久?皇祖父是不是又刁难你了?他又说了什么?”
“继儿……”皇夫出声止住了她,“你皇祖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些琐事细细问下来便废些时辰。再说,即便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是身为长辈对我的教诲。有或没有,你都不要因为这些对他流露不满。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你要爱惜自己的声誉。”
风继沉声不语,皇夫身上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宽慰道:“你无须忧虑,父亲到底也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夫,自是可以应付,你只管做你想做的。”
父女二人步入正殿书房,内侍已备好笔墨。皇夫坐在桌前,提笔书写,不多时便写好了册封吕氏的懿旨。可到第二卷时,他忽然滞笔难书,一晃神一滴浓墨砸在锦轴之上,他只得命人取来新锦轴,欲再重书。提笔取墨,指节颤动,几番下笔也未能写成,又废了一轴。
风继不愿看父亲这般勉强自己,上前劝道:“父亲您太过劳累,如不嫌弃便由我来代笔吧?”
皇夫点点头,苦笑道:“麻烦了。”
待风继坐定,皇夫在一旁的椅子上轻轻开口:“侍君卫氏,素贤礼则,温婉娴恭……”
殿门外,风临怀抱食盒站在阴影之中,远远看着父亲嘴唇一开一合,似乎每吐一个字都要抽去他许多力气。待他吐完最后一字时,嘴唇变得苍白,连眼神也一片黯淡,似乎他全身的力气,随着这最后一字出口,散尽了。
她看见父亲坐在椅上,露出他常有的,一种落寞的苦笑,嘲讽自己说:“我的确不是一个大气的皇夫……”
风临转过身,花了很久平复涌上心头的酸楚。而后她走入殿中,装作毫不知情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父亲,我来给您送晚膳啦!”
夜幽幽,云密密。
寝殿中早已熄了灯,可姐妹二人没有一个睡去,都在黑夜之中站在窗边,悄悄望向上方。
正殿之中,一点幽光如豆,那是皇夫的寝房。
黑夜之中,风继久久凝望着那一点幽光,忽道:“我不喜欢父亲勉强。每当看到他勉强自己时,我的心就像被人踩在脚底……”
皇夫性若温玉,即便内心受再大的煎熬,他也不会影响他人,只会暗暗忍下,待到无人时独自消解。
只有夜深人静之时,皇夫才能将解放片刻。皇太夫声情并茂的描述如刀凌迟着他的心,字字回荡在他的耳边,余音不绝。
他根本不想知道他的妻子是如何宠爱旁人,他也不想知道她哪一夜宠幸了哪个郎君,这些只要稍微想想便难受得喘不上气。他自问是一个宽容的人,可这并不代表他能毫无在意地分享妻子的爱。
可他没得选择,这是帝王的后宫。不妒不怨,是武皇对皇夫的要求。
所以只有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他才可以点一盏幽灯,稍稍释放一点心中的情绪,做一个不那么大度的男子。
明日天光一现,他还是那个皇夫,他也只能是那个皇夫。
说什么,千磨万折炼铁心,却逼得,无暇美玉满伤裂。
道一声,旧年兰因缔金缘,看今时,冷夜寒风有谁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