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的织田作之助的警戒,并非没有道理。
过去担任杀手的他,不止一次接受过群歼的任务。使命的内容简明扼要,要他进入某个建筑设施内部,清除掉他肉眼看到的全部人员。
不论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假如苏醒过来的,少年的他,正在执行某项规则类似的任务,织田作之助难以想象自己清醒过来后,要如何拥抱被年少的自己亲手杀害的孩子。
想来人犯下的种种罪恶,不会烟消云散。只会作群雾状缠绕,最终追着那个人,要他一笔笔偿还。
有的话,哪怕说的时候情真意切,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谎言。世初淳低下头,“我记住了。”
她口头应着,心里门儿清。这枪能够对着她自己开,也万万做不到对着织田作之助开。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父亲就不让她碰枪了。
每次抱她,也会特地提前卸下枪支。现在愿意让她碰,手把手地教导她开枪的方法,看来真的是形势严峻。
少年的织田作之助,难搞的程度估计不是一般的大。
女生想起太宰老师收她为学生前的提问,此时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原封不动地抛给织田作之助,“过去的你,现在的你,未来的你,是同一个你吗?”
久久得不到回答。
“父亲?”
“我不是你的父亲。”
冰冷的,和梦境里相同的,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回应了她。
黑色枪口指着的躯体后退,脱离了持枪少女手中武器所指的范围。少年的织田作之助上线,慢腾腾地挪动到五步外的地方。
他审查着忽如其来的变动。自己一只手就能扼死的,毫无作战能力的女孩,掌心握着本该属于他的,经过岁月的洗礼老旧了的枪支。其人倒是没有实打实的紧张感。
周围的老城区建筑风格区别于横滨,不足以叫他提起一丁半点的警惕。反而是落日的余晖闪耀,暖洋洋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从过往里被唤醒的幽灵,阐述着与世初淳的梦魇里一模一样的话。
“太阳快下山了。”
——太阳快下山了。
“可……”
——可是你等不到了。
原来,所有的努力,到头来不过是重蹈覆辙。
亲情的维系,卑微与热切,注定了蓄之艰辛,泄比洪流。支撑着女生骨架的信念,倏然倒塌,无限循环里痛苦绞缠着的灵魂,无声地嘶喊着,迫使她掉转枪头,陷入自己的胸口。
她照织田作之助教授的那样,扣下了扳机。
“砰——”
昏黄的暮色摇荡,惊起飞鸟一片。
少年织田作之助一个上踢腿,踹掉了宛如半身的黑色枪械。
他按在女生肩膀的力度之大,让她没被领带遮住的柳叶眉不自觉地蹙起。“在父母的面前伤害自己,是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此话一出,二人俱是一愣。
保命物成催命符的枪支一脱手,世初淳就恢复了神智。
她握着枪的两只手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是被织田作之助踢得局部发麻,失了动弹的余力。
“你刚才说你不是……”蒙着双目的女生,脸朝着他的方向。
织田作之助的眼睑动了动,呼吸随着夕阳的余晖一齐喷薄。
是啊,他何必去管一个陌生人的死活。
察觉出自己反应过度的红发少年,本意想要放开手。又偏偏放不开,怕少女下一秒又要拿自己的命去搏。
经由女生的提醒,他也领悟到自己的失言。
他和这名少女非亲非故,遑论什么父母亲系。他应该现在立马掉头就走。
然,刚刚女生拿着枪支对准自己的样子,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想到,就横生出要打断她的手,替她好好保管的暴戾。
“我不是,你也不可以。”
蛮横的,犹如暴君的发言,太不讲道理。尽管细细想来,成年的织田作之助本人也没怎么讲过。
她的监护人有时十分地好说话,有时又任意妄为的,让人想要打开他的脑子,看看他一天到晚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本人什么也都没有想,单凭自己的直觉做事。
少年织田作之助和成年体的他,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声音也不一样。
性子方面,感觉也有点变化。世初淳伸手要扯开领带,仔细地观摩观摩,好让自己死个明白,就叫人反剪了双手,扭在身后。
“好好待着。别乱动,不要出声。”
她又没有干什么。目前没有。
女生被大力地压在横台前,双手手腕遭到反扭,疼得厉害。她的脸硌着凹凸不平的平台,赌气似地,硬是咬着唇不让自己泄了声。
威武跟前,当屈则屈。无论是哪个世界,都在不停地教授世初淳同一个道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是以,哪怕在校学习,在池袋工作,忙到想要摔桌子,动脑动到脑细胞全体阵亡,还得维持平静。脑海里上演一百遍摔桌椅、砸杯子,放到现实不敢说一句,只因不想收拾麻烦的后续。
在家有爱拆家的港口黑手党狂犬胡作非为,学校有暴力倾向的小鸟尽情展翅高飞,打工场所酒吧的金发搭档,还热衷于惹是生非。
回答他人突如其来的询问,还得咽下相应的指责……女生轻轻地皱了下眉头,烦躁的情绪在眉眼凝聚。
她是抵达了乱象横生的异世界,不是转生为普度众生的圣人。
在家做家务,在校又忙碌,在外打工挣钱,在内看人眼色。
同居人芥川龙之介整天追着她戳戳戳,平级者风纪委员长云雀恭弥每日殴打看不顺眼的群聚者、“好搭档”平和岛静雄一个不顺心,抬起长桌,就要送顾客归西……
太宰老师有意无意地试探,跟他说话就像和钟爱设陷阱,等着猎人跳的千年老狐狸周旋。
多重意义上的疲倦,让世初淳身心疲惫。她好想连夜收拾包袱跑路。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