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婉发着呆。
她倚着门坐了很久,久到腿都僵了,手都麻了。眼泪混着脂粉在她脸上劈开一道一道的痂,露出黄黄又红红的脸来,眼睛肿起来,显出一种狼狈后的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脑子慢慢动起来。
杏芳大概是要告诉她母亲了,或许母亲会先关她禁闭,再修书到京城她父亲那里,等父亲回来,大约就要让她跪上个几天几夜的祖宗祠堂,再等她饿个眼冒金星跪地求饶,又或者干脆晕死过去。
她想到这些便不禁回忆起儿时跪祠堂的场景,那时她还小,父亲也还没派到京城去,她总和小弟因为这那的事情吵嘴干仗,可父亲总是偏袒小弟,她也总因为“娇蛮难驯”被罚跪祠堂。
真要说起来,燕婉可以说是罚跪专家,春夏秋冬她都被罚过,从燕婉来讲,她最怕就是冬天被罚和春夏被罚。冬天自是不必说,地上又冷又湿,寒意透过皮肉渗进骨头里,跪一晚上,必然是要受罪一个冬天,燕婉是个审时度势的小滑头,罚上一次就知道厉害,因此她冬天都格外安分。春夏比冬天好受些,可也好不到哪里,春夏晚上蚊虫多,白天的太阳又能把人晒晕过去,可秋天不一样,特别是初秋的晚上——
彼时暑气刚退,寒气尚浅,气候很是宜人,祠堂的夜又静又幽深,趁没人,她会大字状躺在地上,头上一轮明月,莹莹地放光,那鹅黄色的光,绒毛一样在云里飘,她的神思便跟着飘到月亮上去,她想象她是那一朵鹅黄色的绒毛,自由自在地在云朵里穿行,她父母亲哪里想得到,顽劣的孩子就这么晒着月亮,安安静静地睡了。
燕婉走神地想着初秋的月光,思绪又游回当下,想着自己前些时日的挣扎,又想着今日和杏芳之间的冲突,她只觉得可笑,这明明,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游。
她冷笑着,脸上又出现了七八岁时,那种顽劣恶毒的神情。
她甚至心情很好地想着父亲恼怒到扭曲的脸,不知这次父亲脸上脖子上的青筋又会爆出几根,她猜脸上三根,额角左一右二,脖子上右边崩出来两根。父亲的脸会像喝醉酒的青蛙的肚子一样鼓起来,眼珠像绷在弹弓上的弹珠一样好像马上要发射出来,嘴唇因为愤怒而变得干燥和鲜艳起来,可也许偏偏他不能在人前失态,他会呼哧呼哧地吸气,胡须和眉毛会跟着身躯一起,微微地颤抖。
她只不想不到母亲会做何反应,燕婉时而觉得她有天底下最温暖安全的怀抱,时而觉得她也只不过是一双监视她的冰冷的眼睛,她总会敞开她的怀抱,可哪怕到了这怀抱里,那双冰冷的眼,也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她,也许有时,那眼里会流点慈悲和怜悯出来,可也仅仅是一瞬间。
燕婉决定不作她想,或许母亲稍后就会来问她的罪,现在该上床休息一会儿。
燕婉锤了锤腿,慢慢挪到床上去,很快就睡着了。
天亮了。
丫头喊她起床,燕婉翻身坐起来,呆住了。
杏芳好像……并没有告诉母亲?
她盯着帷帐外的那个高大的人影,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呢?
她迷迷糊糊地漱口擦脸,梳妆打扮,脑子发懵地用早饭。边吃边回过味儿了,可能杏芳觉得自己太惨了,被自己说服了。
她心想,谁说不是呢。
可该出去还是得出去的,杏芳这里是不能再说了,再说她真要告诉母亲了。得重新想个法子。离礼佛还有十日,可要抓紧时间。
可该从什么地方想法子,她还没想好。
这是有丫头走来擦拭桌面,她看着小丫头手上的粗布抹布,心里有了计较。
虽说她从没做过这样的活计,说不定能借这些粗布裁件衣物?样式嘛,照着其他衣服的样子缝了再裁就是,她刺绣的手艺不好,但针线总是懂一些。
想到这里,她好像又活起来一样,可她当下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想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向丫头们讨这些粗布来。
这粗布倒是比成套的衣服好得多了,燕婉在心里些微松了口气,又在心里计划着要得几块粗布来。
到了晚饭时分,杏芳伺候燕婉吃饭,燕婉心里有事,吃得心不在焉,米饭一粒一粒数着吃,杏芳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因此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其他丫头看了,觉得奇怪,往日里燕婉胃口好得很,杏芳也很尽心地照顾着燕婉,小饭桌上虽然少有对话,但气氛是轻松的,可今日燕婉和杏芳一个蔫一个僵,昨日又听到燕婉房里燕婉和杏芳的动静,想来是闹了什么不快,可是一个小姐,一个大丫鬟,谁也好不作声,只战战兢兢地在门口等着。
用过晚饭,天还亮,燕婉去到园子里散步,她看着满园子的花草,不禁萌生一丝退意,她看这园里的花花草草,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她深知,自己就像是名贵花盆里一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野花,不是什么奇花名卉,比不得牡丹鲜妍,芍药娇艳,也不如荷花娉婷,兰花清雅,只是平凡地开着,就只是开着,离了这盆,便一无所有了,或许,运气好,离了盆,也能在别处开着,可也仅此而已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和底气,再去要求盆怎么样呢,她又有什么勇气和自信,离了这盆也能好好地活呢。
白日里那些想法在她脑子里冷下来,她开始问自己,一定得去吗,非去不可吗,那美人面真的有这么吸引自己吗?
你看你这蠢人!
燕婉心下一惊,又是那个声音。可她累了,倦了,不想再和她犟嘴了。
那声音自顾自地说:只看过男子把女子比作花,没见过女子自己把自己当花的!别人作践你,你自己也要作践你自己吗!这花,从夏长到冬,就枯了,从南移到北,就死了,白白地长得婀娜柔媚,可人不一样,人只要憋着一口气,哪里都能活!
如今只让你出个门,你就怕了,退了,那以后呢?谁能保证你父亲能长长久久千年万年地稳坐官位?且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太子宝位,最后鹿死谁手,尚没有定论呢!到时你又想靠着谁,倚着谁?又想做哪盆子离了土就要死的花?!
燕婉大惊于这声音的口无遮拦,可她也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
她不回嘴,只是灰心地想,这些道理,谁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