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些事,更确切说——让那些人与那些事熟悉了自己。之后该努力的,则大多是表面功夫。
而所谓的表面功夫——正是苏韧习演多年,驾轻就熟的。
大伙都说“苏大人忙得脚不点地”。不少时候,东也找他,西也找他,好像哪也找不着他的时候,他却会面带笑容出现在面前。他与人称兄道弟,不分高低,听人牢骚,从没不耐烦。
工匠士卒们看他拎着袍角,匆匆来匆匆去,相对叹息:“难得京中有苏中书这样老实肯干的官儿。看,八成他又让那帮不中用光会指手画脚的官儿喊去了。”
官员们看他气喘吁吁,忍不住劝他:“小苏你太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呢,还能叫大老粗们牵着鼻子走?你坐着歇会儿吧。你活活累死了,朝廷最多发送几百两。”
苏韧只笑而无言,依然来去匆匆。
于是,看他老实的人,觉得他越看越老实,佩服他辛勤的人,以为他真辛勤到了家。
苏韧靠如此这般,巧妙躲开众人视线,常找个没人角落休息。他学其他官员,把张工程图夹在书里,边看边凉快。工程图不过是幌子,让他看得津津有味的是下面那本他新买的《洞玄真人太极拳谱》。
宫中耳目众多,说不定能碰上谁。苏韧并不至于胆大妄为。他手不动,心却动。白鹤亮翅,手挥琵琶,抱虎龟山……太极拳的招式,经常都在他脑海中重复。他平生头次钻研“闲书”,甚觉有趣。他顿悟:张三丰真人所提倡的“以柔制刚”,不仅适用于太极拳,也适应于官场。
苏韧钻研了多日,在家中颇能打出个样子。他要么不学,学便要学出门道来。因如今比先前宽裕了,他就花些银子,让三叔从京郊的小道观里请来位善打太极拳的老道士,一日三餐,好生供养在后楼里,早晚间示范指点他拳法。
看到苏韧体力增强,谭香眼馋,跃跃欲试,结果她和苏密白天进宫念书,月下陪苏韧学起太极拳。苏密在范青范蓝小哥儿俩面前一招摇,他们兄弟央及着苏韧,清晨过来跟着打拳。
到七月初老道士告辞时,苏韧之太极拳已精进不少,初入门的其他人,个个面色润泽。
蔡述自收养苏甜后,一向和苏韧若即若离,也不命他进府去小叙。
苏韧饮水思源,对内阁这道关口,极其重视。
他每月准时到内阁汇报,十分详尽。中原节前一日,苏韧照例到内阁面见蔡述。
蔡述听他汇报完毕,眼尾翘起道:“苏韧,你气色见好。可遇到神仙了么?”
苏韧久不听阁老寒暄,至此一愣,说:“阁老取笑了。以下官之庸劣,纵能遇到神仙,他断然是看不上我的。”
蔡述用枯毛笔扫着干砚台,调侃道:“你活脱脱是王子乔转世,若是女神仙遇见你,十有八九会动凡心。”绿蕉映窗,他红袍外的肌理,好像溪底云石,不为暑热侵染。
苏韧一声不吭。他观察蔡述神色,再盘算下日子。皇帝虔敬,道教佳节一定不准办公。明儿是中元节,再大后天是王母圣诞,眼看着有两天的休息……果然,蔡述道:“中元节我料你有约,十八日晚请到我家。我让你看一样令仙家长生不老的宝贝。”
苏韧回答:“恭敬不如从命。届时下官一定到府上伺候。”
蔡述道:“我女儿选了两盏荷花灯,说一盏中元节放,另一盏留着。你来后一定替她放了。”
苏韧再一愣,浅笑说:“既然是大人的女儿,下官去替她放灯,成何体统?大人如不嫌弃,下官带着内人一并到府上来答应。”
蔡述翻阅公文,低声道:“她要来,随时可来。不是我嫌弃她,而是她记恨我吧。”
他挥挥手,苏韧只得退出。天还亮,他借机早点回家。
车中炎热,偏苏韧旧扇子散架了。他想着和蔡述对话,卷起车帘。
大街小巷,回荡着叫卖声:“莲花灯,快来买啊,今儿买了明儿扔!”
苏韧听得厌烦,扯下帘子。苏甜到底是小孩,一盏灯留着,还是让人家看破心思……
他到了家,见谭香抱着苏密,摇着芭蕉扇,正斜躺在竹躺椅上,娘俩共用个小紫砂壶,喝着香片。院里到处都湿漉漉的,想是才撒过水。青蛙自草丛里跳出,哈巴狗趴在茉莉花旁。
他在外头本憋着燥热,忽然被家里的湿气给浇凉了。
谭香咧嘴:“我们正午就放学了。我在街上遇到王大娘,她说我瘦了。我想是打太极拳打得吧。”
苏韧不提蔡述邀请,只说:“其实胖瘦没关系,只要你长命百岁。”
谭香哈哈笑,猴子献宝似地变出把扇子来:“我到名扇庄给你买了把新的。湘妃竹骨,是白面子。以后请人写写画画就好。”
苏韧展开扇子:“何必别人题画?你不是会描样,正学字?我的扇子,你尽可写几个字,描上几笔。”
谭香脸成了玛瑙红桃,掏出张松花笺来,说:“沈大哥与你忙于公务,好久没碰头,他特为下了笺,托我交给你。”
笺上隐印有“沈”字,走笔清正,曰:
“嘉墨吾兄台鉴:什刹海北有凤堂之南菜,颇负盛名,弟久欲约吾兄一试。中元节正午之局,履霜社诸同人雅集于彼,吟诗赏荷。务请吾兄莅临为幸。专此,即颂时绥 弟卓然上”
苏韧念后,指甲留香。履霜社,有凤堂,清名卓著,可惜自己不是清流的人,既不会作诗,也没科举出身。在那地方,有何位置?他沉吟半晌,谭香鼓动说:“他的面子,不能不去。我给苏密买了荷花灯,明晚上我们带他去水边放了。”
苏密说:“爹爹,你早去早回。”
苏韧点头。正因为他没经过那种儒士云集场面,所以更该亲身经历下。见了沈卓然,还有别的事情谈。既是午间饭局,晚上各家自有节目。
他洗澡时,谭香踮手踮脚,不知偷偷忙什么。等苏韧沐浴完毕,发现扇子外面套了个蓝布扇套,朴素可喜。白纱橱内,谭香背对蜡烛躺着,汗腻脖根,莹然如玉。
苏韧蓦然心动,灭烛弯腰,触摸谭香。
她身体微凉,头发微热,全在他指尖,一寸寸化开了。
悸动中的京城,十里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