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婉最近觉得自己好像中邪了,总有人在她耳边细细说着话,又时不时有轻轻的呜咽声。可她不敢和爹娘说,爹娘将她养到十六七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是传出中邪的绯闻,爹娘的脸还往哪里搁,是爹娘给了她命,给她饭吃给她水喝,又给她请先生教她识字,这两年给她说媒的人要把家里的门槛踏破。
燕婉其人,温婉恬静,脸上常抿着笑,两弯柳叶眉,一对杏核眼,一片樱桃口,生的一副腼腆乖巧的模样,上有见多识广口若悬河的大哥,下有让人头痛聒噪顽皮的小弟,又有严厉刚直满腹经纶的父亲和慈爱少言的母亲,燕婉在家,鬼魂一样,没有说话的机会,因此并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想,这种默默的日子并不枯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怡然自得的,她一个人沉浸在文字里,如饥似渴地读那些经世致用的学问,有时候从小弟那里偷些稗官小说,野史志怪看看,虽说她一辈子都不能用,然总可以默默地想一想,想一些阴差阳错,想一些无稽之谈,想到荒谬之处自己还会痴痴笑出声来,更快乐的时候是晚上做梦,一会儿听见塞外铁马金戈之音,一会儿又是朝堂嘈嘈切切之声,只是醒来,对着架子床上雕刻的花样,会觉得有些寂寞,但这点寂寞并不妨碍她出落成诗经里窈窕淑女的样子,因此这默默又时有寂寞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她父亲官运亨通,丁丑科进士出身,做到通政使,很得首辅大人的欣赏,太子时年也不过十七八,首辅大人有意让她做太子侧妃,这些她也是听大哥说的,大哥一边义愤填膺似的,说绝不会让她做个妾云云,一边又捧着她的手,说到时候去太子府上,就算是给未来的天子做小,江家也绝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后面又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燕婉听得倦了,不由自主地走神,感受着他的手,这手她从没这么紧地握过,这双手温温热热,一点茧子没有,白皙修长,一边又想着,大哥这书真是没白读,口才好极了,一番话听下来,她是该心中熨帖。直到大哥紧了紧她的手,示意自己说完了,燕婉极快地反应过来,顿了顿慢慢又悲伤地说:“哥哥莫要说这样的气话,咱家对我多好,谁不知道,好吃好喝供着,衣服器用无一不是挑最好的给我,燕婉能有今日全赖父母护着,兄弟疼着,这个恩情我不能不报!眼下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哥哥可别再说这样的傻话,再说太子是什么样尊贵的人物,我能被举荐是我的福气,哥哥的一番好意,妹子心领了,哥哥不必担心燕婉,燕婉将来去到那里,一定小心谨慎,必定天天为父母兄弟祈福,若有来世……我还做江家的女儿!”兄妹二人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大哥才走。
燕婉泪眼朦胧看着大哥走,一边想着,若有来世,若真有来世,当个什么好呢,她喜欢鸟,不如当个鸟,当株蒲公英也不错,江南去得,塞北也去得,也没人吃没人打的,累了就乘着风在人家书页上稍作歇息,歇好了,又乘着风到处晃荡。
天天装着兄友弟恭,累都累死了。若有来世,再当他家女子,他大白天发什么梦。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燕婉一惊却并不意外。
你不要胡说,父母兄弟都对我极好,无功不受禄,我享这么多年的福,理当该报答爹娘,我和爹娘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再者,不过是做太子侧妃,又怎么了呢。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荣他荣,要损你损,什么叫又怎么了呢,女子到了这个岁数,怎么糟践都是迟早的事,就是当他的太子妃,也不过是换个好地方糟践,是不是?
你又胡说……女子,女子就是这样子的……
那声音没再回话了。说起这声音,是自前阵子她随母亲礼佛回来后有的。那天她随母亲礼佛,正是刚入夏,天气并不很热,她们挑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早上,就从家慢悠悠地出发,和母亲出来礼佛是为数不多的能看外面的机会,燕婉撩开帘子东看西看,小鱼探出水面透气一样地,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快到街上的东来顺就听见一阵一阵的喧哗声,燕婉眼珠子滴溜溜投向那边,只看东来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又听有伙计在门前吆喝,原来是城里的裘老板从胡商那里得了许多稀罕宝贝,正大宴宾客,再看站在酒楼门口与故人寒暄的裘老板,人逢喜事精神爽,面上通红,颧骨挤得老高,真是好生得意。燕婉看了觉得很好玩,她觉得裘老板像只快乐的肥老鼠,有意思得很。她也像只老鼠似的,来回窥探着热闹的东来顺,探到二楼,突然一道目光闪来,好像抓住了她似的,竟使燕婉不得动弹。那是一位作胡人男子打扮的小姐,她手里捏着一只酒杯,挡住了一部分的口鼻,只看到一双眼睛,那眼神锐利得很,锋利得好像燕婉未曾见过的胡人的宝刀一般,寒光闪烁,泄出一丝霜气,突然,那小姐伸长手臂,举着酒杯向她示意,她眯着眼,脸上挂上一些笑意,像是收刀入鞘,燕婉僵着脖颈向她点头,再看向她,只见她目光炯炯有英气,神色温和了许多,明眸皓齿,嘴角要翘不翘的,显出一些顽皮无辜的神色。
轿子从东顺来悠悠晃过,燕婉回神,才发觉自己心如擂鼓。
之后的事,燕婉记得不大清楚了,她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耳朵嗡嗡响,脑子也像浆糊一样。
之后几天她反复回味和那位小姐的相遇,她一身轻快打扮,星目含威,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就像是,就像是话本里女扮男装的侠客一样,有时候这样的侠客还会有一只游隼相伴,长啸一声冲入晴空,于云霄中寻找隐秘的猎物。
之后的某一天,燕婉就突然听见有人说话,一开始那声音朦朦胧胧,哭了三天三夜,奇怪得很,燕婉听着那哭声,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厌烦,更有一种悲从中来的痛苦。等耳边的哭声停了,燕婉觉得心中没由得轻松了,之后就偶尔能听见那声音说话。
那声音说的话常使燕婉不知所措,总说些没道理的话,燕婉却不知道怎么反驳,翻来覆去也只有胡说两个字。
发呆间,母亲来了,带了她喜欢吃的虾饼来,她不喜欢吃甜的,就爱吃咸香口的烂面烧饼,小弟总因为这个笑话她口粗,她也总照例回个白眼,吃的东西还分什么三六九等,莫不是好日子过魔怔了,话本里的大侠客,揣块烧饼拿把钢刀,还不照样惩奸除恶和坏人周旋,也没见哪个坏蛋天天吃些精致点心就成了大侠的。
“母亲来啦!”她擦擦眼睛,搓搓手,作出一幅迫不及待要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