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园子回到屋子里，燕婉却发现杏芳在里头等她。
杏芳瞪她一眼，一副你敢多说一句话的样子，把一套洗旧了的衣服放在桌子上。燕婉实在没想到杏芳会来，还带着她想要的东西来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
最终杏芳受不了这僵持，极快地说：“要出去，可以。不等燕婉反应，她迅速地补充道：可我要跟着你去。还有，你带上这把匕首。”
说罢扔了一把小匕首到燕婉怀里，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燕婉愣愣地低头看那把小小的匕首，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牛皮做的刀鞘，铜制的匕首身，简单古朴，看上去跟着主人渡过了漫长的岁月，抽出刀身，仍旧寒光四溢，凶性不减。
她轻轻地抚摸这把匕首，心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澎湃的勇气。
燕婉彼时模模糊糊意识到，杏芳的帮助在无意间给了她极大的鼓励，使得她内心那死去已久的小小种子又有了向上生长的力量。
接下来几日，和平时并无不同，只是天不亮时，杏芳会悄悄将她叫醒学怎么用匕首，二人全然沉浸其中，一个严苛地教，一个认真地学，教的毫无保留，学的求知若渴，两人唱和般和谐，哪怕此间少有言语交流，然而她们二人的心却在一招一式间，跨过了此前数年的隔阂，好像一晃又回到了燕婉坐在杏芳怀里听故事的时节。
有一日，不知不觉间东方既白，燕婉学得大汗淋漓，杏芳眉尾一挑，夺过她手上的那把匕首，燕婉顺势大退一步，杏芳手腕向上一翻，那匕首在燕婉眼前割出一道银光，又见杏芳利落转身，右臂鞭一样地带着匕首向空中刺去，女人站定，竟将匕首丢在地上，左脚轻轻一点刀柄，又将匕首握在手中，向前猛击两下，随即将匕首调转刀尖，屈肘以匕首身作格挡状，又翻转手腕向下作刺，最后将匕首整个掷出，匕首钉在园子里不远处大树上。
燕婉在一旁连连惊叹，杏芳转动转动双腕，轻松又得意地说：“雕虫小技，倒是有好久没使这功夫了。”
接着走向大树那里，拔下匕首，边向燕婉走来边说：“功夫可不是一日几日练成的，这几日教你怎么用匕首，一是让你熟悉熟悉如何持匕首，习惯匕首的重量，二来也是让你感受感受匕首的杀气，听好了，于你，匕首尚只能做贴身防卫用，若到用匕首之时，必然是生死关头，此时使匕首定要要心狠手辣，击，刺，挑，剜，割，能使上的全要使上，彼时不是你死就是他活，你若要心软，到了黄泉别说是我教的你。”
将匕首交到燕婉手上，杏芳低着头挽着她的手，并不去看她的眼睛：“这么些年，我竟忘了，你是她兰英的女儿，可我估计，她自己也忘了。”
她自顾自地说：“说起来，当年你娘和你一样，也幻想着四处云游，她还真有胆子呵！大婚当天逃婚了，再后来遇上我，我俩还真过了一段云游四海的日子，那段日子真是……你从小那个疯样子，还真是和她很像。”
“当时我们还约好，等兰家再站稳脚跟，我们再出去！可一晃，竟然都这么些年了，居然你也到成亲的年纪了。谁能想到，你刚出世，你母亲还和我商量着要教你学些拳脚功夫，将来好和我们一起闯江湖哩！”
杏芳仰起脸，面上出现一种怀念又悲痛的神情来。
她顿了顿，又看着燕婉：“这么多年，真是对不住你，我说句话，你别怪我辩解，府里太苦了，把人都熬枯了。这府里除了四方天，还有哪里能走呢，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去不了啊……”
“人就这臭德行呵，自己出不去，也不让别人出去，自己逃不走，也不让别人逃走。可我想，你和我们会不一样。”杏芳自嘲地笑开，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攥着燕婉的手，直攥得燕婉手生疼。
燕婉看着杏芳，她吐的那口浊气，好像松了她一直憋着的那股劲儿，让她一下子老了十岁，可整个人又呈现一种松弛平静的老态来。
燕婉这才发现，把她从小抱到大的杏芳，乌黑的发鬓早溢出了丝丝温和的白发来。
两人沉默无言地走回燕婉住的小院。
杏芳还是一如既往地转身就走，燕婉看着她的背影，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很想冲上去质问她，凭什么这么对她。
她也好，母亲也好，凭什么这么对她？如果当初要出走，那又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又要回到笼子一样的府里来，又看着她在笼子一样的府里长大？她们是已经飞出去过的鸟儿，哪怕见识了世界之后再飞了回来，她们也还是那么向往外面的世界，那又为什么要罔顾她的渴望折断她的翅膀？没有这样的道理，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看着杏芳离开，忍住了拉住杏芳的冲动，她在心里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她不要像她们一样，不会和她们一样，她要飞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燕婉在心里默默发下这样的誓言，她以前从未思考和怀疑过母亲和近似她半个母亲的杏芳的境遇与选择，但从现在开始，她立誓要和她们不同，可具体怎么不同，此时的燕婉心中尚未有答案。
十天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礼佛前一天。燕婉预先将那套粗布衣物给杏芳带上，又将那把匕首贴身收好，又备了几两碎银，留着到街上买些东西吃，万事具备，只等天明出发。
这一夜，燕婉几乎没睡，其实她心底是平静的，奈何全身洋溢着一种激动欣喜的情感，她感到血管里有成千上百只蝴蝶在飞，这种感觉使她飘飘欲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脑海里那陌生又熟悉的长街，明天就要见到它，就要切实地感受它，她迫不及待又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时间缓慢的流逝。她又再一次地想起了那位胡人小姐，她脑子里又闪过那日她们相会的场景，虽然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可在她心里，她们好像通过眼神的交流互换了姓名。
她尽情地想象着第二日，她要如何地穿过长街，穿过到处都是吆喝声，到处都是新奇玩意儿的，热闹的长街，如何地去到那个水榭，挤过穿着各色衣服的人群，看到那个被期待和好奇遮住的，朦胧的美人面。
燕婉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那么期待，以至于睡着了也是一副双手捧心状的虔诚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