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随着莲台琶音流向饮绿楼,灯笼远走,异香散去,燕婉还愣在原地,直到杏芳用力拉得她一趔趄,她才回神。
她看着杏芳凝重的眼神,正欲开口,才发觉自己泪水流到嘴里,咸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努力张嘴,像一只缺水快死掉的鱼,终究只发出一些嘶哑的声音。于是她不说话,只把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无声地朝着杏芳。
杏芳也沉默着,两人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终于,燕婉才能说:“别人的苦难,怎么会是盛会呢。”
燕婉絮絮叨叨着泪流满面:“我早听过采生折割,今天见了,才知道这么痛。”“她得多痛啊,才会那么难过。”“这怎么能叫宝贝呢,这怎么是宝贝呢。”“这些老爷公子哥,怎么做得到施施然欣赏女人的苦痛和折辱的呢。”
“他们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说到最后,燕婉喃喃自语,不断重复这句话。
杏芳看她说话颠来倒去,很担心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叫燕婉别想太多:“这美人面也是……苦命人……我在外跑的那几年,这种事常有……寻常女子,无人依傍,运气好点的给人当丫头做老婆,一辈子当牛做马忍气吞声也就过去了,运气不好的,像她,活生生做成了人首蛇身,又或是买到妓院去,一两年也香消玉殒了,运气再不好的,出生就要溺死在粪桶里。”说罢又叹气着补充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燕婉听了却泪眼涟涟地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杏芳只说:“那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边燕婉还在发抖,杏芳只问:“那又是什么样的呢。”意料中没得到燕婉的回答,杏芳轻轻地说了句:“从来都是这样的。”这话没被燕婉听到,只散在傍晚的风里。
渐渐地燕婉不抖了,哭声也停了,杏芳以为燕婉是好了,便准备带着她往回走,“普天下这样的女人太多了,我们能做的太少了,还是走吧。”
可燕婉说:“再一会儿,让我送送她。”
她回想她身下那条斑斓的蛇尾,几岁开始的呢?她好像看到一个那么小小的女孩子,也许是倔强的一张脸,又或许是欢喜的一张脸,四处溃烂的疤痕,密密麻麻的像鳞片一样长在她的腿上…….怎么遭得住。
燕婉想到自己年幼时小腿骨磕到门槛,不过是轻轻一磕,都痛的她大喊娘亲,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呢?蛇尾覆上又撕下,刚长好的皮肤,又要粘连着腐烂的蛇皮撕下,露出血肉模糊的瘦弱的两条腿。怎么遭得住呢。
不光是这一个女孩子,这些人偷的抢的买的,那些小小的女孩子,有多少是遭不住腐烂的疮口,发着高热,喃喃喊着娘死去的呢,怎么遭得住呢。
她又回想起她纤纤的指尖,像脆弱的花蕊一样随着风轻轻摇摆,像她一样,装出一点碎在风里的自由,流露一点对这自欺欺人的自由的沉醉,一点对命运的不屑和冷漠。
进了饮绿楼,明夜她在哪里,下个月又在谁的手里当件价值千金的宝贝,她全然不去想,只因这是自扰的担忧,她离故乡已经太远,这副皮囊已经太累,她从来不去想,仅作为面对命运的最后一点尊严,她也从来不担心,以示对那些“老爷公子”的蔑视——哪怕这些人把这当作与众不同的情趣。
燕婉跌跌撞撞跟上围着莲台的人群,她坚信只有她有资格作为她的送别者——看,她和她对上眼了,她两瓣花一样的眼皮,稍微向上抬了抬。
燕婉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一些脆弱的傲气——不要同情我。
如果你不能救我,就不要同情我。
我不稀罕你假惺惺的同情。
燕婉站在人群里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作何反应,她和她之间突然又竖起了一道薄薄的心墙,那一眼的距离明明那么近,近到她呼吸到她的悲恸,可那一眼的距离又这么远,她想说,说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只呆呆地跟着人群盲目地走——
“啧啧,真是难得一见的宝贝。”“瞅瞅这身段,不知今夜又要把哪个老爷公子收在石榴裙里——”“瞎说,你懂个屁,人家那是蛇尾巴!”“嗐!哈哈哈哈哈哈…..”“哎!这就是你大老粗没见识,那蛇尾,和人腿,能一样吗……”
那些男人巨大的嗡嗡声,软纱香花的莲台,轰鸣奏响的琵琶,还有女人肆意扭动的身肢,把那女人的眼和心淹没。
而她好像固执又倔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守住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稀薄空气。
周边的人像瞎了一样看不到那女人的悲伤,他们讨论的只是,今夜花落谁家。他们挤眉弄眼地打量着她的面孔,她的身段,她的舞姿,甚至还争论着,多少个女孩子才能做成一个这样的美人面。
燕婉听着,眼泪又不知觉砸到地上,眼前一片泪花茫茫,哭得眼睛都痛了,但她想:
是,我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只是你看起来太孤单了。
哪怕是我,用眼泪送你呢。
燕婉随着喧闹的人群一路默默地走,默默地流泪。
那女人也像心有灵犀一样,始终不朝着她的方向。
队伍慢慢游到饮绿楼,离饮绿楼越近,乐声越大,女人舞姿也更绚烂,像烟花一样,是今夜盛大的开幕,又好像是最后激烈的离别,最后的酣畅淋漓。
到了饮绿楼,乐声骤歇,女人一曲舞毕,闭上眼安静地坐在莲台中央,周围忽的静下来,像烟花绽放后格外静谧的夜,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像这夜里唯一一朵凋零的花。
莲台抬着女人缓缓进到楼里——
燕婉望眼欲穿,不知不觉挤到人群前面,她眼睁睁看着女人慢慢隐进楼里,好像被吃掉一样,一时间情难自禁——“不。”
这声音不大,但足够全场每一个人听到。
像一根针掉在地上,她做不了什么,但总想做点什么,哪怕是发出点伶仃的异音。
杏芳一直跟在燕婉身后,见此情景只担心燕婉惹祸上身,正欲拉过她,谁知有人抢先一步,一把将燕婉拉到人群后面——
“什么混账东西,在这里捣乱!”
燕婉反应不及,被拉得重重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