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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1 / 2)

江南夏天长,天光得早,刚下去的太阳没一会儿又升了上来,清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照进燕婉的房里来,燕婉就着外头雀儿叽叽喳喳的声音继续出神,她要躺不躺地倚着软枕,眼睛里空空一片——她一整宿没合眼,其实已经累得连手指都动弹不了了,然而根本睡不着,强行闭了眼,脑袋里也都是昨日的回放,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海里反复了无数遍——那还有什么好睡的呢,索性睁着眼熬吧,熬到天明——然后呢?

然后再从天明熬到天黑吧,这世上没有她的去处,熬干这躯体也不过百年。

外头丫头请她用早饭,她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也不想出声,不想,什么也不想,不想起来,不想洗漱,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什么也不想。

丫头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转身走了,燕婉想,可能是告诉她母亲去了。

等了许久,母亲没来,母亲的说客来了——

来人是庵里的老尼姑,燕婉挣扎着起了身——光是这么一会儿,好像就消耗掉她全部力气了。老尼姑并没有进到里屋来,只站在帘子外,苦口婆心地劝她——无非又是她母亲是如何疼她云云——她母亲诵经结束,惦记着她就来禅房找她——自然是不在,以为她是去庵里别的地方玩去了,然而四下寻找都不见踪影,顾及到燕婉的清誉,不敢大动干戈,只敢派人悄悄地去周围寻——所幸半夜燕婉自己回来了,否则真不知道要怎么才好。又说她和她母亲,母女情深,血浓于水,凡是为人父母的,没有不为自己子女好的,让她谅解她母亲关她禁闭——这总是为她好的。

老尼姑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大小道理,归根结底只是一句话:她母亲是为她好,叫她不要怨她母亲,别赌气不吃饭。

老尼姑讲得口干舌燥,最后燕婉只答了个:“知道了。”

她知道,她怎么不知道,打从生下来,无数张嘴时时刻刻无不提醒她:父母亲情,天命如此——他们供你吃穿用度不求回报,是在世佛陀,可你为人子女,怎么能不有所回报!

她觉得自己像一头甘愿引颈受戮的羊。

她母亲用血肉做的她,她感恩,因此父亲要送她去太子府上,借她在太子身上押宝,她也没有怨言——她甚至会想,如果太子性格温和,那也是谢天谢地大幸事——反正女子的荒唐人生,在哪儿都大同小异。

可连羊也有不吃草的自由,她没有。

她不是赌气,她很清楚,因为她没有力气赌气,她一身力气都不知道抽到哪里去了,她只是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就这么静静地,就这样。

夏天的太阳爬得格外快,它明亮、朝气、野心勃勃,好像要把窗户纸连着窗框一起化掉一样地挤进屋里,照出不计其数的尘埃,它们在亮光里浮浮沉沉,无所遁形。窗外的蝉鸣也一并涌进来,疯了一样地叫唤,像烈日那样叫唤,恍惚间,燕婉还以为这是太阳的尖叫声。

疯癫的太阳和疯癫的蝉,燕婉这么想着,一动不动地摊在土床上,死一样的寂静和阴凉。

不知不觉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丫头又在外面问她,等不到她的回答,犹豫了一会儿,就进来了,把饭菜放在桌上,转身又走了。

过了也许一个时辰——燕婉分辨不来,她感觉时间很长,但太阳还是肆无忌惮地照着——丫头敲了敲门,没等到她回应,自己开了门,把原封不动的饭菜,又原路返回拿回去了。

之后再没人打扰过燕婉。又过了很久,太阳紧紧巴着天不放,五指抠住燕婉的窗沿不肯走,就算只是短暂地被放逐到黑夜以外的地方,离开之前也仍旧像愤怒的驴一样充满迷恋地,拼命地,咴儿咴儿地叫。可直到墨色将天幕层层渲染,也没等到月亮,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和阴凉。

燕婉放任夜色把这间屋子团团缠住,她不点灯,也没力气点灯,在阴凉的夜色里,她心安理得地抛掷光阴,也顺便一并把自己抛在夜里,把那些她不愿面对的迷思,得不到答案的妄想,一并抛在夜里。

凡此种种,都是荒唐虚妄,从来都如此,不是吗?

废物!废物!废物!那中邪的声音又在她心头狂跳。

她说:你讥讽杏芳母亲,鄙夷她们见了光,又要回到洞窟里,可看看如今的你自己呢!你哪里还有一点前几日的样子!就这么一点点压力,就使你退缩了吗?!废物废物废物!我料想你也只是个不中用的蠢货!可万万没想到,你除了愚钝,还软弱!好啊!原来你对蔼林,对嘎鲁,对敖登!对你看过的话本里的女人!还做那副憧憬样子,原来统统都是假的!人家白白叫你知道了她们过的日子!这些女人,哪一个没吃过苦,哪一个不受过累?好哇,这苦累还没摊到你头上,你连走出门的决心也没啦!你自己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我看不下去啦!谁也看不下去啦!气死我啦!气死我啦……

燕婉接不来她的嘴,她也没法儿接她的嘴,怎么接?她母亲走的长长的路,她走了一遭缩影就要败下阵来,这事儿,怨谁,怪谁?她母亲走了九十九步,没到终点,她瞧不起她;她自己走了一步,就没力气了,也活该被瞧不起。

那声音在她心里鬼哭狼嚎地喊叫,可她没力气了,她就要做一个临阵逃脱的小人,她没法儿了——她自己也怨啊,她自己也恨啊——仅剩的一点心力,也全在怨自己意志不坚,恨自己心气不足上。

然而那声音始终不放过她:活路不走!你要等死啦!气死我啦,气死我啦……你想想嘎鲁,想想蔼林,想想敖登!想想你十几年是怎么度过的这些时间!

她面对这声音的质问,淌着眼泪鼻涕疯狂地捶胸顿足,五脏六腑里凝了一股怎么也泄不出来的气,她把自己锤得快晕过去,可这股气,怎么也出不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锤得胸口快裂开,每一下她都用尽全部力气去锤——不这么做,她就要被胸口那股浊气给活生生憋死!终于,她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随即昏死过去。

……

燕婉醒过来,感觉心口要裂开一样地痛,呼进吸出的每一口气都撕心裂肺地痛——然而心口那口气,终究是没出来。她小口小口地喘气,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她正躺在她母亲的榻上,她母亲在外头和老尼姑讲话,她听的迷迷糊糊,那尼姑说:“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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