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后两三天,江老爷就带着燕婉坐上了回京师的马车。从老家到京师,陆路要走上一个来月。江老爷在燕婉小时候就做了京官,又长年在京,因此,及笄以来,这是燕婉第一次有这么长的时间和江老爷独处。
燕婉坐在马车里,看着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江老爷,他皮肤松弛,眉间有一个川字印记,蓄着胡须,面庞平静。
这副面容使她感到陌生,陌生到如果现在有个人冲进来告诉她,这不是她真正的父亲,她也相信。
可如果真的有个人进来,告诉她这不是她父亲,她要怎么辨明呢?所以她决定,就先把面前这位江老爷当作父亲好了,然后再开始慢慢找证据。于是,她先试图把这副面相和她印象中的父亲对上,然而她失败了——说来可笑,她脑子里关于父亲的画面,只有男人盛怒之下罚她跪祠堂的场景,当然那面容是再清晰不过了——青筋暴起,眼珠子凸出来,气得胡须也在抖——跟面前这副平静面容可对不上。不过除此之外的面孔,她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管是过去的父亲,还是现在的父亲,她一概没有印象。
想到这里,燕婉有点犹豫了,那么这个真的是父亲吗?她又急急忙忙去找其他的证据——这倒是有了,是母亲让她喊的父亲——母亲自然是没什么好质疑的,没有母亲,就不会有她,是母亲生的她,又和杏芳一同把她养大——那万一母亲说了谎话呢?
好了,那么这下燕婉彻底没有答案了。她只求车马再快点,千万别有什么人冲进来。
所幸一路顺利,燕婉跟着江老爷到了京城江府。江老爷被提拔到京师还不足十年,在京城根基不深,住的地方远没有老家房子精致气派,只简单租了一个两进的院子,另有老仆一人,小厮长工几个,不过照顾江老爷一人的衣食起居也就充足了。
只是现下来了个燕婉,来时只带了两个侍女,府里又并无其他女人,再加上江老爷的本意也只是让燕婉提前过来适应这边的天气气候,今年十一月就嫁进东宫了,因此就这么马马虎虎过。
燕婉自然是没什么意见,本就是游魂一样的人,自幼也只有一个杏芳和她稍亲近些,如今杏芳不在身边,有谁没谁都一个样。饭照吃,女工绣花照学,又另请了老宫女教她礼仪和《女诫》之类的女教书。燕婉一样一样乖乖学,只是偶尔半夜起身,去听窗外的风声,一坐就是一整夜。
霜降前后,燕婉生了场大病,郎中说她这是忧思过度,又碰上阴生阳退的日子,自然是要生病的,因此不能光调理身体,还要想法子破其郁思。江老爷这才回想燕婉平时,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确实有几分郁郁寡欢的意思——倒也是了,女子出嫁嘛,心里多少是忐忑不安的。
不过这也好办,他当即交待了两个侍女,平日里要多向着小姐讲讲喜庆话,嫁到太子府里可不是一般的大喜事,这可是祖宗庇佑都庇佑不来的喜事,再说太子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性情又这样温和,燕婉能摊上这桩婚事实在是三生有幸;又托老宫女多给燕婉讲讲嫁到太子府上的好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山珍海味奇珍异宝,要哪样哪样没有?且不说她自己享了福,对江府也是益处多多——总之尽是些不必要的忧思,一齐抛了去,养好了身子就去太子府享福去了!
起初,燕婉也只是默默地听,然而有一次,侍女们如往常一般,将太子府生活讲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恨不得东宫的地砖都是金铸的,又说太子可真是多少年都难遇的人物,性情又怎样的温和,她和太子必然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我和他,真有那么配?”燕婉冷不丁插了一嘴。
老宫女听了然一笑:“小姐只管放心。要说那位太子妃娘娘,那是寒大人和寒夫人的掌上明珠,寒大人自不必说,江阴一带有名的名门望族,寒夫人是卫国公常公的后代,可想这太子妃娘娘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更妙的是,娘娘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作诗,可谓才华横溢——寒家和常家的孩子,又天资聪颖,总归有些傲气在身上,可再傲怎么能傲到陛下头上……现下娘娘终日在王府里,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成婚几年都无子嗣……想陛下和她也是总角相识,那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天赐良缘。”
一个小侍女接过嘴:“是了!我在老家便听说过!陛下和娘娘少年夫妻,成婚之初皆是美谈佳话,可不知怎的,两人——”另一个小侍女打断她道:“我们是什么身份,怎么可妄议太子和太子妃娘娘!”那女娃红了脸:“可大家都知道!”“那也不行!……”
晚上,燕婉睡在床上,回想白天老宫女和侍女们的对话,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问出那样的一个问题。一阵凉风吹进屋里——原来是窗子忘了关,京师九月就已经凉下来,但小侍女们偶尔会忘了关窗,燕婉随手披了件衣服,光着脚去关窗。
关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杏芳,她想,若是杏芳在,肯定会絮絮叨叨讲她光着脚下床,肯定要着凉,这么一边絮叨着一边帮她把窗关上。
她有点想家了。
其实这么久了,她也没习惯京师。京师很干燥,吃得和老家很不一样,也没有她喜欢吃的虾饼——不过杏芳会做。
临行前,她没见到杏芳,按和杏芳一个房间的大丫头转告的话,她这次去,是好事,是喜事,燕婉去到那里是享福去了,她不愿意流眼泪白白让这么好的日子难过,也不愿意叫燕婉老想起她,她在这里好得很,叫燕婉只管过自己的好日子。
可怎么能不想念呢?
她不光想杏芳,还想她自己的那张架子床,还想江府厨房管事娘子烧的菜,她想念的东西太多了——她有的时候甚至会梦见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房间,只是梦醒了什么也没有了,她翻身坐起来,细细地去感受京师长长的夜,然而除了风吹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那中邪的声音也再没听过。
于是她平日里,总是迫切地去听人说话,她看着那两个天真的小侍女,你来我往地说话,她好羡慕——不管她们说的是什么,她认真地听,在心里假装自己也是对话里的一员。
不过异乡这忧愁的寂寥也终究到了头——转眼就是大婚的日子。
典礼当天,虽是纳妾,可与常礼大致无异,只是太子不必蘸戒亲迎,第二日亦不必朝见皇帝皇后。燕婉浑浑噩噩地听着二进小院回荡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