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她扶着门框,呼吸急促,试图松开紧握到僵直的拳头——然而怎么也松不开。雁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终究忍住了,只默默给她递了一杯安神药汤。
燕婉用微微抽搐的手指捏起了那个茶杯。
那汤面上,出现她的样子——凋零的,歇斯底里的。
她看得发笑。
她开始去想马应珏的眼睛,马应珏的笑脸,还有马应珏的虎牙,还有唇边那一颗痣。
她笑出声来。
她想,她这么生气,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他——是他许诺下永世无忧的巢,是他许诺下生生世世的情,叫她心甘情愿抛了心,抛了梦,做一个矜持妇人。
如今他却要给别人做巢去了。
她越笑越大声。
她去想他的脸——她要把他的眼珠子挖掉,把他的虎牙拔掉,把他的痣剜掉。
她笑着笑着流下泪来。
她这些日子,多么寂寞——她没说出来的话,放在肚子里,烂了——烂得她浑身上下都是腐朽的味道——人怎么能因为说不出的话烂掉呢?能的——这些话都郁积在她心里,成了她翻来覆去思索,反复咀嚼的烂泥,她不能动脑子,一动都是毫无意义顾影自怜的淤泥。
然而她还怀上了孩子——这下连身体也一起烂掉了——她时常这么想,灌到四肢的烂泥,叫她一动也不能动的疲惫,还有不断起伏波动的心绪——一会儿叫她脑袋充血,一会儿又叫她手脚发凉——恶心倒算不上什么,反正吃进去也要吐出来。
眼泪掉到茶碗里,把映着的她的脸砸碎了。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她想到她读过的敕勒歌,每每读到这一句,她都会看到一个纵马敕勒川,恣意飞扬的女人。
那女人骑着马,月亮做她的眼睛,太阳做她的心脏。
只有风知道她去的方向。
如今她却在金子做的笼子里,枕着生了蛆的鹅绒垫子,做着同笼子一道千年万年的美梦。
怎么能叫她不恨?
怎么能叫她不恨啊!
既然要恨,那就恨个彻底吧!
她想着,恨着,额上的青筋突起来,眼底的血色泛上来。
突然下腹像有人捶打一样痛,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拿不住那小小的茶碗,碎了一地的月白色。
她踉跄地走了两步,雁心即刻上来搀她,她就着雁心的手,顺势坐在地上。
雁心看着不对劲,马上就搂着她,大声喊阿婵——后面乱哄哄的,大约是阿婵在喊人。
雁心搂着她哭,她却很冷静,感受着阵阵的疼痛。
疼了一阵,疼累了,她想眯一会儿。
于是对惊恐的雁心说:“我休息一下,别害怕。”她在雁心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说:“在这里,我本就是活不久的。”
她朝她笑了一下,半是安抚半是疲惫——然而如果杏芳在这里,肯定能认出,这笑依稀有她七八岁时顽劣恶毒的气味。
董琅办完事回文华殿时,正巧同江氏娘娘擦肩而过,不过娘娘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她的背影看上去六神无主,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他看到哥哥脸上隐秘的得意时,大概懂了。
哥哥说:“你还记得她吗?真想不到,那只臭虫,现在竟然做了太子侧妃。”
他很着急,哥哥做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但这次不一样,江氏娘娘怀的是皇孙,兹事体大,如果皇孙有了差池,太子再喜爱哥哥,也不一定会护着他。
哥哥又嗤笑说:“你很担心她?女人命都贱得很,不会有什么事的。且站好你的岗吧。”
他站在殿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看——女子大多生命力顽强,唯有怀孕是她们的死穴。
果不其然,江氏娘娘的院子,他到时,完全乱成一团,几个宫女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忙什么,只有屋子里抱着江氏娘娘的那个婢女,显得格外冷静,他认得她,好像原来只是个干粗活脏活的婢子。
然而他一迈到院子里,那个婢女立刻注意到了他,大声向他喊道:“董大人!董大人!”
“董大人!我家娘娘有胎漏之兆!此事非同小可!我已让院里的阿婵去请院判了,正准备禀报太子殿下,正巧大人来了,还恳请大人即刻将此事禀报太子,让殿下知晓!”
他心道不好,下意识探头去看屋里,只听那婢女厉声催促,他脾气一下子上来,又思忖事关重大,只好悻悻转头,脚步飞快就往文华殿奔。
今天燕婉突然要雁心搀着她去文华殿的时候,雁心就感觉不对劲,右眼皮狂跳——那个指挥同知刚开口,她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在听到男人隐隐咬着牙说出的“大美人”的时候,她猛地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神色——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透着古怪。
她来不及细想,连忙去看娘娘——她的脸,刷一下变得惨白,她收紧了抓着自己手臂的手,随后气血上涌,脸变得通红,立刻转身,马上迈了步子就要走。
她赶忙扶稳喘着粗气的娘娘,一口大气也不敢喘,一路上紧紧地搂住她——回宫的路长得吓人,她第一次觉得这路这么长,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有翻来覆去的祈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知道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才到了院里,娘娘突然挣开她的手,自己一个人蹒跚往屋里走,走到门边,不动了。
她喊了好多声娘娘,娘娘始终没回应她,她急得要死,娘娘怕不是魔怔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记得乡里说过人做噩梦不能马上叫醒她,贸贸然叫醒她,是会吓掉魂的,因此只递上一碗安神的茶汤。所幸娘娘接了。
她这才稍稍安心。可娘娘捏着茶碗,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流下泪来!随即娘娘摇摇摆摆走了两步,她马上上前去搀她——娘娘却是顺势坐到了地上。
她这才完全看清娘娘的脸——汗淋淋,白煞煞的一张脸!
她又去听娘娘的气息,只有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