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上头有两个姐姐,后头有一个小弟,她从来就是家里最争强好胜的那个,什么事都要争一争,就算不争第一,也要争口气,平生最恨别人瞧不起她,她讨厌唯唯诺诺的两位姐姐,女人柔弱怯懦的气味只会叫她烦躁——她知道她是不一样的,她好强、精明、顽固——她这样的自命不凡,然而全家的注目和赞美只会落到浑浑噩噩的小弟身上,对着她,母亲父亲只有叹息和惋惜:“你要是个男孩儿,多好。”
这样的话,纵使她有一颗石头一样硬的心,也叫她败下阵来。她只得憋着一口气做事,不出几年,金陵城没有不知道兰三的——铁石一样的娘子,做起事来不像个女子,倒像个男子汉。
她听了这样的话,虚荣极了,变着法儿把这样的话吹到母亲父亲耳边,然而母亲父亲还是那句话:“你要是个男孩儿,多好。”
兰家生意做得很大,金陵一带的织造生意兰家称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的。然而家中阴盛阳衰,只有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儿子。如今兰家放兰三出来打理生意,兰三又打理得这样好,因此坊间都传,兰家祖业指不定是要传给兰三的,再找个入赘的姑爷罢了——连兰英自己也是这样想,她其实都做好了一辈子不结婚的打算——她要向兰家证明,她虽是女子,但也会尽己所能守住祖业。然而小弟一过十三岁,她爹还是把这不成器的儿子领到金陵商会去见世面了——这还不算完,她爹告诉她,已经给她谈好婆家了,正是金陵江家,他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吃公粮的,祖上官做得不算大,但这一代的独子却很争气,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的才华,人又灵活,来日在朝为官,肯定是潜力无限的。
她一听立马就黑了脸,胸中那一口浊气冲得她脑袋都要炸开。
“我要叫你们都后悔!”
她不服气,一怒之下从家里跑了出来,发誓要创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她要叫母亲父亲看看,没了她,兰家一天都转不下去!
外头的日子很艰难,不光是物质上的匮乏,还有未知的危险和无处不在的恶意,里头的艰辛困苦不谈,好在一出门就结识了杏芳,也有个伴儿,她同着杏芳一边流浪一边做小生意就去了京城。在京城,她拿出为数不多的积蓄,盘了个铺子,专给京城里的贵妇人做衣裳。她是在衣服堆里泡大的,兰家这么大的祖业,好东西她见了不少,早年又一直跟着家里做生意,这一路上又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她人机灵,点子又多,京城就属她的衣服最别具一格,她很快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和杏芳的小铺子一年比一年大。
她随身带着一本画簿,上面画着所有她做出来的衣服。
画簿越来越厚,到她离开的第五年,厚到已经不再方便随身携带了。这时候,一封家书越过千山万水终于来到她身边。
她几乎是颤抖着打开那封信——里面是她梦寐以求的消息——兰家真的转不下去了。
她离开第二年,父亲逝世,之后大姐二姐又陆续去了,小弟跟着那些纨绔染上了恶习,日夜荒废在赌场里,有一次只在里头过了一夜,大半个兰家就没了。
她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文字,像终于从水里浮上来的水怪一样,贪婪地呼吸着此刻甜美的空气。
信的最后,是母亲情真意切地唤她回去。母亲对她寄予厚望,她希望她能回来,帮帮快要死掉的兰家。
看到那封信,她是得意的——她从来没有如此时此刻这般得意——她们离不开她,她们需要她!
她迫不及待要回去——她即刻以兰家的救世主自居,救世主难道不应当早日回到需要她的地方吗?甚至从看完信的第二天,她就和杏芳商量要离开的事情——杏芳也已经没了娘和爹,又犯了事,再回去是万万不能的,于是她提出把铺子留给杏芳,给她一些路费回家就行。
杏芳拒绝了,说她回家没有信得过的人,怎么立足,又说不是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到时候兰家过了关,越做越大,说不定还要把铺子开到京城——于是她们说好了,卖了京城的铺子,等安顿好兰家,一定要再出来。
回了家,才知道母亲早已病入膏肓,她只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兰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她的脸——苍白的,衰老的,恳切的,哀求的。
她说:“别让兰家没了......别让兰家没了!就当我求你,啊?小英?就当我求求你!就当我......”
兰英感受得到,她的生命在极速地流逝,像笼在掌心里的流沙,怎么聚也是徒劳。然而母亲竭尽全力用干瘪的手死死地抓住她,指甲抠进她的皮肉里。
最后母亲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母亲死了。
她之前所有的人生,都在试图证明自己,而如今她最希望被她认可的人,没了。
她默默把那本画簿烧了,开始给母亲安排后事。
母亲头七那天,债主上门来闹,她同杏芳和弟媳春山,好说歹说,正说反说,最后磕了一头的血,又发下毒誓,才请走这些瘟神。
母亲好不容易下葬,债主隔三差五又上门来闹,闹得根本没法做生意,一丁点儿的事也做不成,只得不断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再这么下去,兰家连祖宅都要没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江家母子登门拜访,说可以借钱给兰家救急,又摆出诚恳的姿态,说其实是来求娶兰英的。
杏芳冷笑一声,说:“好不要脸的母子俩。”
这话声音不大,但足够在场所有人听到。
江母只笑笑,并不生气,反而夸说兰三娘子的能力金陵城人尽皆知,在哪里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肯定能帮她一起,照顾好江少爷,经营好江家。
林春山听了一直摇头,她拉过兰英悄悄地说:“姐,不能去,她们这就是要挟你。”
这时候江少爷站起身来,对着她说,早就对她一见钟情——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兰英,很深情一样的眼神。
兰英看着那双眼睛,笑了。
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个足够厉害精明,又足够孝顺迫切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肯定能把江家打理好——她是一只戴上项圈的,足够凶猛的,能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