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婉坐在小院子里的石凳上,就这么坐了一夜,直至东方既白,孤舟从屋子里出来练早功。
孤舟拍拍她,说:“说什么了,这么魂不守舍的。”燕婉像从梦里惊醒一样,忽然又笑起来,对着她摇了摇头。
燕婉脑海里都是嘎鲁的样子,想起她最后开玩笑似地问:“如果有机会,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当时没有回答,直到回到小院子里,她试图用这样一个冰凉的夜晚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太阳出来的时候,她释然了,那是整个夜晚被默念了千次万次,直至滚烫到不能再被熄灭的回答。
一定会的。
一定会离开这里,飞到连风也去不了的地方。
很快,嘎鲁在这年的霜降随着瓦剌的马车离开了京城。临行前,寒江雪问她要不要去送别,她没去。她盘算着队伍离开的时间,朝着夕阳道了一声再见,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一次再见,就是自由身了。
然而不等她细细咀嚼自由身这三个字,命运的滔天巨浪摧枯拉朽般倾倒在她眼前。
得知兰英的死讯的时候,她坐在榻上逗小玄儿玩,屋子里生了火,外头下着小雪。
笠人掀开门帘,卷进来一阵冬夜的寒风。她就站在门口,对着燕婉说:“燕婉,江夫人死了。”
“谁?江夫人?什么江夫人?”
“江夫人,你娘,你娘死了。”
燕婉顿时感觉浑身上下的血一下子全流到了脚上,她不记得她有没有放好小玄儿,她只记得她一下子就到了门边,抓住了笠人的手,说:“什么?不可能,我娘是兰英,金陵城的兰三。你是不是听错啦?”
“怎么会听错,胡尚仪明早就要来......”
......娘死了,不,不不不,娘不会死,她至亲至疏的娘,她又爱又恨的娘,造了她肉身,又抛弃她的娘!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那样要强又脆弱,吝啬又慷慨的娘,怎么会死?
她还有太多太多怨恨,太多太多遗憾,太多太多留恋没对她说过。她那样恨她,恨不得要叫她伤心欲绝而死,她那样爱她,爱到她无法自制地渴求她的垂怜。
这样一个娘,怎么就死了?
哦,她知道了,是江家——是大哥,是小弟,是父亲——是他们把她给逼死的!上次她来时,已经显了病根,但小弟这么不懂事,大哥又那么自私,父亲又向来都是冷漠的,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关心她!他们是刽子手!是杀人魔——
她突然愣住了。
她想起给尼姑庵里给世松夹鱼的那只手,那只带着佛珠的手,她又想起元宵节牵着小弟的那只手,那只手大概是干燥又温暖的,然后她想起那双监视着她的眼睛,愤怒地颤抖着的嘴唇——都是冰冷的。
——娘分明是乐在其中。她有什么资格,来可怜这样的娘?凭她是人家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女儿吗?
她的平静同她的悲伤与愤怒一样来得那么快。旁的人都诧异于她平静,以为她是悲伤过度以至于无法宣泄。寒江雪怜悯地看着她,轻轻地抱了抱她,让她想起那天在中秋夜宴上看到的那两个挨着的女人,于是她也哭了。
——她哭她自己,她这样的委屈,无人能倾听,她这样地委屈,却迟迟才明白。
那天晚上雁心摸着她的头,给她点了一支安神的药香,说:“哭出来就好了。”她好不容易不那么委屈,一听这话,又哭了一场。
哭完饿得很,孤舟带她去偷吃的,结果小厨房什么也没有,还被笠人抓到,然后给她下了一碗面吃。在小厨房吃了一碗,还不够,还想吃,又给做了炒饭吃,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把阿婵馋醒了——最后小院子众人半夜各吃了一碗炒饭,燕婉一个人吃了一碗面两碗饭。
结果就是撑得睡不着。
正好小玄儿半夜醒了,燕婉乐得抱着她哄她睡觉。她抱着女儿,蹑手蹑脚地在屋里晃荡。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下起了雪,她在漆黑的屋子里,听不见下雪的声音,但能看见月光下雪花的影子——真是一场温柔的雪,她想,下辈子,不要再当母女了——就连相遇也不要再相遇了。
她抱着女儿,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半个月之后,她收到了杏芳的来信——想不到杏芳的字这么漂亮。杏芳在信里说了些她同兰英的往事,并说现在兰英死了,她不想也不需要再留在江家了,只是离开江家,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写了一些她迷茫的原因,写给燕婉看,又像是写给自己看,比如离那些江湖往事已经很远啦,她上了年纪啦——但是她找到当时在京城做生意留下的账本,还有好些人欠着债,再加上兰英给她留了一笔钱,最后她写:大抵去京城看看,运气好,接着做生意。然后就是一些叫她要保重自己,不要太难过的话,絮絮叨叨写了两张纸。
燕婉拿着那沓纸,又翻了一遍,如果运气不好呢?她有点担心杏芳,但她转念一想,这可是杏芳。再不济,这可是京城。
春雷一响惊蛰到。今年的春天雨水好像特别多,撑着伞来来去去,一不小心就把袖子沾湿了,衣裙下摆也都是泥点子。
一天下午,她和阿婵、孤舟坐在屋子里,敞着门,一边听雨声一边吃阿婵捣鼓出来的鸡油饼,可能因为略去了很多步骤,不太好吃,但就着雨声吃一口,倒是别有滋味。燕婉心不在焉地吃着,想着最近都不怎么见笠人,于是问起了孤舟,孤舟砸吧着鸡油饼,说:“叫声孤舟姐来听听。”燕婉白她一眼,孤舟说:“你还想不想知道?”燕婉啧了一声,叫了一声孤舟姐,孤舟满意地点点头,说:“我不知道。”“嘿!”燕婉说着就要打掉她手上的饼,但她眼疾手快,护住那块不怎么好吃的鸡油饼,又说:“我是不知道她们具体在干嘛,但宫里都在传,前朝出事了,笠人消息灵,认识的人多,各处打听去了。”
燕婉一下想起那天夜宴听到葛若愚说的话——要变天了。
“不过你放心,就算今天晚上一道雷劈下来,把皇城劈得个鸟不拉屎,你的全尸,我也能保全。”
“......那我还得谢谢你?”
“小事,不打紧。”
“瞎贫,说认真的!这么一说,总感觉最近寒江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