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未停稳,达奚盈盈便手忙脚乱地爬了下来,人还恍惚着,李适之已负手从她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道:
“把自己拾掇干净,晚上随我去个地方。”
“都快宵禁了,郡王这是要去哪儿?”她迟疑地问。
李适之身影没入乌头门后,声音与他脾气一样傲慢不逊:“记住自己的身份,别的事情,少打听。”
“……哦。”达奚盈盈应一声,心里却道,大晚上的不睡觉,鬼才陪你瞎折腾。
一日奔波,她疲惫至极,回到居所沾床便睡。
醒来已到日落时分,街鼓催人闭户,马上快要宵禁了。
达奚盈盈翻坐起身,打来热水洗了把脸,换上衣袍,又去庖厨拿了点吃的,觉得气力终于恢复了些,这才开始濡笔研墨。
将今日所闻简单复述一遍,并约好晚上见面的地点,她把信笺牢牢封好,牵着驴子溜出王府,随手逮了一个乞儿,给他五文赏钱,细细嘱咐说:
“按信上的地址送过去,回来再给你十个铜板。”
小乞儿领了钱喜滋滋地跑开,生怕一个犹豫有人截胡这单生意。
达奚盈盈目送他的背影,朝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跟来,然后猫腰混入了人群。
……
永泰寺在长安城的西边,延平门东第二街的长寿坊内,位置极为偏僻。
进京的学子们大多不愿意租住在这儿,而选择更热闹的宣阳坊、崇仁坊,那里离皇城近,离宫城更近,不但能结识满京的达官贵人,且去平康坊也十分方便。
韦素没有那个条件,也付不起城东各坊高昂的房屋租金,他生活落魄,只能借住佛寺,以抄经换取这里免费的食宿。
所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长安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瞩目的都城,却以无比开放包容的姿态,吸引着全世界无数的商贾、使节、留学生、学问僧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在此生活定居。
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街巷人声俱寂,坊门逐次关闭,路上只剩下零星几位赶着出城的百姓和投宿邸店正在讨价还价的旅人。
达奚盈盈骑着老驴,一路往城西狂奔,在鼓槌落下的最后一刻,冲进长寿坊的坊门。
老驴累得倒在地上打鸣,达奚盈盈把它拴在一块马石后,悄悄潜入永泰寺侧门,蹲在地上,借着几棵榆树掩藏身影。
夜空明月高悬,连风都是温柔的。
达奚盈盈百无聊赖,屈膝坐于地上,透过头顶枝叶罅隙,欣赏穹顶溶溶月色,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再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武侯们便要出街巡夜。
她起身拍拍手,绕去寺后,找到一处低矮的墙垣,纵身跃上。
僧人们已经歇了,只有两个小沙弥还在藏经阁里抄经。
达奚盈盈不辨方向,隐约记得卷宗上僧人有提过客舍大致的方向,误打误撞,却让她发现了一处特别的地方。
那是一间荒废了的塔楼,孤零零地立在寺庙正中央,前面是正殿,但与左右两侧的禅房都距离颇远。
此地靠近永泰寺后山,偏荒路远,少有人至,四周荆棘丛生,想要靠近并不容易。
但塔楼外的脚印,分明清晰可见。
达奚盈盈路过时探头往里一看。
竟然有好些棺材。
这些棺材一方挨着一方,数量真是不少,看木材磨损的程度,应是才打磨出来不久。
长安城内自有停放尸体的义庄,但那些死在异乡,暂时无法运回祖坟归葬的人,亲友会选择把棺椁寄存在寺庙内。[1]
这里风水俱佳,可得佛祖庇佑,只需垫付足够的押金,日后来取,运走便是。
反正百姓不吃亏,寺庙也可获得额外的收入,可谓两全其美。
达奚盈盈拨开身前的荆棘,欲朝里再仔细瞧瞧,头顶忽有劲风袭来,一道黑影旋即出现。
达奚盈盈俯低身子,藏匿在荆棘丛后,见那黑影一跃从头顶擦过。
她猛抬头,赶紧追了上去。
长安城千家万户灯亮烛燃,明月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寺塔楼阁飞身狂奔,眨眼消失不见。
然而达奚盈盈很快发现,自己体力不支,把人跟丢了。
不仅跟丢了人,自己也在追逐中迷失了方向。
她孑然立在房檐上,有些懊丧地垂下了头,然而视线扫到旁边的檐角时,却发现那里多了一道暗影。
达奚盈盈骤然一惊,心口怦怦跳个不止,再定睛一看,依稀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轮廓。
辨不清模样,看身段应该是个男子。
男子还很年轻,十足的少年模样,身形颀长,肩阔窄腰,穿着一身竹青色翻领缺骻袍,腰间系着镂空狮纹金銙玉带。头戴黑幞头,面上还覆着一块墨色长巾,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可见的就只有一双眼睛,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夺目。
达奚盈盈抬眸看他,他亦转头朝她看来,眼中寒芒犹如利刃,摄人心魂。
两人视线于半空相遇,一时无言,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寂。
达奚盈盈心里泛起嘀咕:大晚上的,莫不是来了什么贼人。
在寺庙里行窃,是偷经书还是扒香灰?
可这贼人怎得见了人也不躲,难道是把她当成了同伙?
她这么一想,便有些沉不住气,贴着瓦砾,移步过去,小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梁上君子?”她与他打着暗语。
那人挑挑眉头:“你猜?”
达奚盈盈瞬时噎住,觉得这人实在讨厌,恶劣至极:“我猜你个喇叭花!”
她跳起来就要去扯对方面上的黑巾:“哪里来的登徒子,给我好好说话!”
那人举臂相隔,反袭了达奚盈盈一拳,趁她不备,他侧过头去,然后纵身跃下。
“小贼!哪里逃!”达奚盈盈大喝一声,跟着一跃而下。
不料人在半空,脚还未沾地,她就被一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手击中腹部,一个趔趄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