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风声渐熄。
秦婉柔从城楼上跌落下去的时候,昆玦到底还是怔了怔。
那道娉婷袅袅的身影从他眼前消失,他没有追上去,只是不觉间松了手,萧元璟立马连滚带爬地冲到城墙边上,惊呼中,底下的将士救了秦婉柔。
直到半个时辰前,秦婉柔又随着萧元璟一同策马离去......
一线残阳自山间隐落,这样天色晴好的一日便已过去。
昆玦落寞地坐在城墙上,望着茫茫远方群山逶迤,月光映照,无言缄默。
楚玉走到城墙边,看见楼下满城堆积如山的尸体时,几乎踉跄着栽倒,趴在墙上瘫软了好一会儿,发黑的眼前才终于清明,颤巍巍地到昆玦跟前径直跪了下去。
楚南寻跟楚云奕且都看着,什么都没说,楚南寻苍老的靥态中除了哀怜,只剩叹息。
“今朝我害公子至此,楚玉愿以命相抵。”
楚玉深深叩首谢罪,额头重重抵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
少顷,昆玦只摇了摇头,蓦地失笑:“杀你?我杀你做什么?我连秦婉柔都没有杀,还会杀你?”
一瞬停顿,满目怆然。
“是我自己蠢!是我自己,自恃殊异,以为自己不可一世,以为能看透人心,以为这世上真能有人不惧我,不必是情爱,只要是不惧我妖物的本来面目,以为能有人无论何时都待我如寻常,岂料她才是最憎恶我的那一个。”
“是我自以为是!痴心妄想!”
他神情恍恍惚惚,不知是在答着楚玉,还是在同楚南寻絮语,只是等他说完,楚南寻浑浊的眼里已经只剩满目眸光隐忍。
是他对这世间痴心妄想,本非同类,要什么公平!
想到这些,昆玦又再哂谑地笑了笑,自己才最为可笑。
“公子......”
楚南寻一步上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不知如何安抚眼前人。
凉风幽微,刮过昆玦的鬓边,月色照在他颅顶,察觉到身边人始终隐忍的目光,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沉声道:“那一树大紫霞玉兰......开得的确与别处不同。”
今朝他与楚南寻再见,实则还没来得及好好说上两句。
楚南寻浑身一颤,历经今时今日,早已浑浊的双眼顿时又再泛红,“公子你后来......你去过凤阳城了?”
他惊愕又欢喜,百转千回的目光中,露出分明笑意。
昆玦默然,十年前他曾于沉眠中醒来,便想了那棵眼前人同他说起过的紫霞玉兰树。
他走到凤阳,于城东寻见一桩宅院,见到了那棵亭亭玉立华盖如冠的紫霞玉兰,楚南寻果真没有骗他,那棵树生的极好,只是宅院的主人却已经不再姓楚。
他没有见到楚南寻,也没有见到印象中那个眼眸亮极一见到他就说不出话,跟另一个活泼好动一见他也立马收敛的小小少年。
昨夜一见到灵玉那双明亮溜黑的眼眸,他就又想起。
十年前他不知那桩宅院原本的人都去了哪里,直到今日楚南寻说起四十年前的那场时疫......
“我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我,当年我将自己名字说与你听时,故意赩炽着眼睛以妖力凝视你,本想让你回去做几个噩梦,吓吓你,好让你把我给忘了,凡人知道我太多总归无益。却未曾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昆玦微微侧过首来,眼底流转幽红,露出一道孤绝侧影。
楚南寻怔然,眼眶湿润,原来当初那些有关眼前人的浑浑噩噩的梦竟是如此一番缘故。
他想要他把他忘了,他却偏偏因为那些梦而入迷似地去寻有关他的一切,因着那些梦才钻研了星相,也才有了今日的天师门,一切说起来,竟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造化与缘分。
泪湿满襟,在楚云奕兄弟二人的注视下,楚南寻眉须皆颤地笑道:“没忘,一点儿都没忘,从未。”
他没有告诉眼前人,今生见识了他这般的人,怎会轻易忘得了呢。
昆玦目空一切的眼中,终于似会心笑了笑,“你的身手比六十年前精进了不少,心性......倒似从前那般。”
楚南寻又再愣怔,胸中倏地涌上一股热血,眼神蓦地清明,“公子你都还记得!”
原来他不仅记得他,连从前发生的那些事他都没忘,楚南寻心中如何能不哽咽,他记忆中六十年前的往事与故人,就剩眼前这一个了。
楚云奕见楚南寻身形微颤忙上前扶他,他却摆摆手,再度道了句不碍事。
而昆玦顿了顿,没有说话,眼前这一个,才是真的不惧他的人。
他神情又再恍惚,眼底是旁人望不到头的惘然。
不知怎的,今朝事已至此,昆玦依旧又想起那夜骊川江边,秦婉柔目色灼灼看着他的坚定眼神。
纵然那都是假象,但他又如何不想要,这世上能真的有人待他那般。
他浑身怆然,坐在孤城上仿佛眉眼间都凝结着寒气,楚南寻望着昆玦这般侧影,忽而想起了一段话。
当年树荫之下,他曾同一人就坐在路边一个最是简陋不过的茶摊上喝茶,那人曾跟他说:这世间的恶总是除之不尽的,而这世间多得是无双的心思跟计谋,比之武力才是真的可怕又伤人。
说这话的人正是现下这道孤寂得仿佛要融到夜色里去的身影,六十载的轮回,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话却实践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楚南寻心中何等感慨,世事无常之际,尤为悲凉。
“因缘际会,终有尽时,人生无常,无常如常。一切世事万物于乾坤茫茫之中皆有定数,终有一日,惟愿公子临九霄,守得云开见月明。”
楚南寻颤声又道,他眼中的沧桑于这一日之内皆化作了悲慈。
今日得见昆玦,他可以说此生心中已了然无憾,事已至此,便只愿有朝一日,昆玦能再变回当年那个纵横天地睥睨万物的逍遥公子,在这天地间心无挂碍,俯仰纵横,只因他本就是这世间最是潇洒自在的人,是他楚南寻终其一生也想追随的疏阔公子。
话罢,他自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