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短发,他的头发却照寻常男子略长,额前刘海儿发梢遮住一半眉毛,压得眼神十分冷峻。麒麟暗纹黑色短袍袍摆盖到大腿中部,肩背宽厚笔直持重,领口盘扣一丝不苟地系到锁骨之上,曲腿坐着和刘掌柜站着差不多高,一看就是练家子,胸前坠着枚狼牙,包在细网铁丝的笼里。
腰间还佩了把短刀。
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多余配饰。
这年头,很少有公子哥儿出门会随身带刀。
刘贵不敢多瞧,抬起袖口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以作掩饰。
褚让不知翻到了哪个部分,忽然抬眼瞟了眼刘贵。
飘忽间四目相对,刘贵马上陪了个苦哈哈的笑脸。
褚让停下手,狼皮袖腕抬起搭在桌角,沉声:“刘掌柜。”
刘贵面色一凛。
“是是是,少爷,小的在。”
“在此站了一早晨了,困乏吗?”褚让歪头点了下桌对面,“坐椅子上来。”
“不困不困,站着就好,精神得很呐,少爷您有事儿尽管吩咐。”
褚让微仰首,温和道:“刘掌柜是个大忙人,葬礼上匆匆露过一面之后,这都多长时间没见你了,在忙什么呢?”
刘贵打着哈哈:“少爷,我在底下巡庄呢,这不是到秋了嘛,我得看看底下人准备得怎样。”
刘贵言语中总是有股漫不经心的老道,褚让在交谈中,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始终带着话头。
“怪不得,派了好几拨人去你府上,想请你来谈谈家中事,都没请到你,我还以为你是躲着不想见我呢?”
刘贵猛地一怔。
半晌蜷紧手指,说:“嗐,怎么会呢,少爷您看您说的,嘿嘿……”
城中关于褚让的流言碎语不少,刘贵对于他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从未敢深入地打过交道。褚家老爷子病重这段时间他伙同底下的人私吞了不少钱财,眼前已经失了先机,只能被动地防备着,一字一句别叫自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露出破绽。
褚让看了看他,也没再多废话客套。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合起账本搁在身侧的桌几上,“上月赌坊交税多少?”
刘贵刚刚走神了,没听清:“是……什么?”
那个抓刘掌柜来的大胡子在褚让身后强硬喝道:“问你交税多少!”
刘贵一个激灵:“少爷问的是……哪个铺面,还是总的?”
他熟练地堆出笑面,“少爷您有所不知,咱们褚家,家大业大,田庄店铺不少,这里里外外的——”
“赌坊。”褚让又说了一遍。
“……赌坊啊……赌坊税高,大概,”刘贵回头瞥了一眼院内洒扫的下人,神神秘秘地比划了一下,“这个数。”
褚让神色微敛,皱起了眉头。
褚家一直是潭城有名的富户人家,这件事十里八村妇孺皆知,但是真正有多深的底,褚让是这两天才真切地摸索到。
他眼睑半阖,略带感慨道:“真不愧是褚家,生意做得确实很大,这一个铺子的税钱,比黄药村大地主家全年赚得还多。”
他不自觉攥了攥手心:
“这笔钱不给他们会怎么样?”
“这可不成!”刘贵被最后一句话惊得连连摆手,“官府会差人封了咱们的铺子的!”
“哦,会这样啊。”褚让见他的反应,似乎放弃得特别快。
刘贵吁了一口气。
他瞧褚让到底还是太年轻,说话时声音听着十分清澈干净,像冬日的泉水一样,动听得很。
刘贵与他你来我往几句,手竟然不再抖了。
“少爷,”刘贵眼珠子转了转,兀自靠近一步,“咱家这赌坊可是城里独一份,其它本分生意十个八个都不如它一个,金山银山似的销金窟啊,税自然高,您刚接手,可能不知,待明日,我带您去逛——”
“等等。”
褚让又猝不及防地打断,身体后仰,抬指点了点账本:“这里头有几行折旧和工人的月钱,怎么每月数额飘忽,相差这么大?”
刘贵说:“赌坊嘛,上来的都是些撇家舍业之徒,难免出几个不知死活闹事的,自然有时候要多雇几个打手,勤换几张桌椅,有事还要打点打点县衙口的人,还有苦主。”
褚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自言自语地拿起账本来翻,“昨日的流水……”
“喏,少爷,都在后头最下边记着呢。”刘掌柜见状殷勤地将手掏出来,要翻账本给他指。
他手刚到跟前,褚让忽然抬臂挡了一把。
“不用。”
刘掌柜手臂震得一麻,愣了愣,很知趣地站了回去。
纸张沙沙作响,翻得仔细,褚让看出了疑问:“怎么才这么点儿?”
“近几日农忙嘛,全县消遣场所都是淡季,等过一两月,生意就红火啦。”
“哦,”他似笑非笑,散漫道,“昨日我去玩了一下午叶子戏,人确实不算多。”
刘贵眼睛一亮,忽然喜道:“少爷喜欢玩牌?”
“不太会玩,输了不少。”褚让叹了口气。
刘贵一拍大腿,“您早言语啊,赌坊里伙计多,招呼几个人来,天天陪您玩!保准陪舒坦了。”
褚让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看似满意地笑了笑,片刻后话锋一转,又说,“可是,店里的伙计伺候的不太行啊,我看这帐面上写的,茶水用的都是雀舌、毛峰一类?可我喝的全是普通绿茶。”
“莫非是看我脸生,你们还见人下菜碟啊?”
刘贵嘴巴微张,一时之间竟哑然了,整个屋子阒然安静。
——他知道,整个褚家赌坊,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根毛峰茶叶。
褚让就这么看着他,一滴汗积攒已久的冷汗很是时候地顺着刘贵的额角,越过眉毛滑进木楞的眼中,刺得他一抖,“少爷,兴许是用光了,赌坊的伙计还没来得及补,你要喝雀舌,咱宅子里就有,待会我叫管家给你泡。”
褚让朝他摇摇头,回头与胡三对视一眼,胡三立即心领神会,走到门口去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