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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 2)

唱得震天价响。

“相对来说莉莉坚持得要久一些。她是个很好的钢琴学生,聪明,并且坚韧。我还记得一个又一个下午我们是怎样关在琴房里勤学苦练,我们花费多少漫长的时间守着钢琴,饱受卡尔·车尔尼那一套近乎禁欲主义的教育观念之苦,必须依靠枯燥的指法体操,将十个手指当作顽劣的小动物,费大力气加以驯服。当时是在一个夏天,莉莉不分日夜地泡在琴房里,将十个指头玩命地在琴键上耕耘,试图征服那本令所有孩子生畏的车尔尼299,上午从第一联顺到第四十联,下午又从第四十联倒回第一联,速度叫人闻之色变,对于她那对指头纤短的小手,可说十分难能。为此她锲而不舍地练习了好几个星期,直到最后家里每个人甚至害怕听到那疾速乃至疯狂的练习曲旋律在房子里响起。然而——那年她已经快要十岁了,就在那么一天,琴声戛然而止。我父亲当时正在院子里给植物浇水,伴着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一本可怜的红色封皮的琴谱从天而降,将他种植的月季花压倒了一片。我眼看着妹妹冲出琴房,径直伏在母亲的膝上哭泣起来。‘我受——够——了——受——够——了,我再——也——不——弹——再——也——不——弹——’,她抽抽噎噎地说着,一面在母亲的膝盖上揩她的鼻涕和眼泪。大伙都围过去,安慰她,告诉她倘若她不想弹今后就再不必为难自己。而她的歇斯底里消退之后,我们所有人也都难免长舒一口气。尤其是我,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懂得,琴房今后将只属于我独自一人。

“我该谈谈那琴房,我童年约莫二分之一醒着的时间,都在琴房里消磨过去了。琴房不大,从进门到内里,八步来宽,左侧置了架座钟,轮摆摇曳的声音很响、很突兀,屡次教人恨不得将它撅折,这声响同节拍器混在一起时,将会形成紊乱,令我数不清拍,节奏也跟着糟掉了。右侧挨墙是立式钢琴,一架贝希斯坦的德国琴,琴键抛得很光,琴盖上映着钟表盘的影子——当然是倒着的,但这倒影给我提供过不少便利,使我无休无止地摁着音阶时,能够一面瞧着倒影,在心里将它平行反转,正过来,暗数着,这无休无止的下午还有多少分钟……多少秒钟,才可消磨完。回头是不被允许的,钢琴教师往往坐在窗侧,眼睛盯着琴谱,目光却在我身上留神。若我回头看钟,哪怕是悄悄用余光觑上一眼,她便会清嗓子。后来学聪明了些,我只从琴盖的倒影上看钟,一面偷摸着,将三和弦改成根音,七和弦改成八度,使它们弹起来不至于太拗手——好一桩精致苦刑!”

父亲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摩挲着玻璃杯。他第一次同我讲起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在圣朱斯提诺度假,坐在这座山城一所旅馆的露台上闲谈。四周是秋天特有的宁静。黄昏方至,一群海鸥正从水面上飞起,在霞光中缓缓滑行,虽然微微拍动着翅膀,却好似近乎凝固在了低垂的天幕上。晚霞弥漫之际,海波逐渐染上了玫瑰色。父亲深绿色的眼睛一直望着在霞光中变得殷红的大海。我悄悄地瞧着他,那张柔和的脸庞,那双充满温情和幻想的眼睛,还有优美的鼻梁、嘴唇与下巴,这一切都令我感到一种不期而然的亲昵。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我们连接在一起,好比一对双生的兄弟,然而却分别拥有不同的父辈。当时我已逐渐长大,正在变成一个少年。

“事实上,没有任何奇迹发生,”过了一会儿,他将杯子搁在小圆桌上,又继续慢慢地说下去,“没有任何的奇迹。神童莫扎特蒙眼即兴,惊艳四座。少年巴赫在深夜里就着烛光写下惊世骇俗的乐章,他通过抄写和研读乐谱进行学习,在青春期以前就成为了天才。这些故事都不曾在我身上流露踪影。所以说,我甚至不清楚一切是怎样开始的。‘这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不少人瞧着我,我听见他们这样说,然而不曾有人给我冠以‘神童’的称号。事实上,我在那个时候,也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畏惧巴赫、苦于车尔尼快速练习曲的钢琴学生。我们日复一日地弹奏哈农,深谙此中枯燥之苦,却又暗中祈祷着这些味同嚼蜡的机械练习能够确如其言——‘每天练一遍,所有难点都会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迎刃而解,你将获得真正美妙动人、炉火纯青的演奏技术……’我的钢琴老师待我很严厉,然而并不凶。这是一个从本地音乐学院毕业的年轻女人,在这一带街区专程上门教好几家孩子弹钢琴。她的风格细腻、雅致,教学方式却甚为死板。师从她学习的几年间,她对我的技巧进行了详细的指导,怎样弹装饰音,怎样衔接,重音和轻音落在何处……整整几年我过得单调但是很有规律。我自三岁开始学琴,那时个头简直可以说是小的很,脚尖甚至还够不着踏板,为了让我能够坐得端正,我的老师不得不在琴凳底下加一只脚凳。然而过了几年,随着岁数渐长,我的弹奏水平也进步飞快。我的视奏能力相当不错,单用耳朵听就能摸索着弹出曲子,谱子看了一两遍之后就能大致弹奏全曲——即便是磕磕绊绊的,但我的师长与家人不会注意不到这一点。一开始这在他们看来颇为有趣,然而种种迹象加强这一征兆以后,他们反而感到迷茫。我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的,当同样年纪的孩子反复纠结于同样的几首《小步舞曲》,演奏会上的常用曲目依旧是圣-桑的《天鹅》,我已经能够弹奏莫扎特、门德尔松和舒曼的较高层次的曲目了。

“终于有一天,当时我已经快要八岁了,多半是我八岁生日之前的某一天,我的钢琴老师和我父母进行了一次谈话。

“ ‘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男孩,’她说,后来我多少次听到这句话,然而这次可算是第一次,‘我很少见过这样的孩子……应该给他换一个学院派的教师,恐怕男老师会比较好。只要能够努力学习,他会走得很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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