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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 3)

之中隐隐与他的呼唤相应和——让他能够明白,这孩子的心始终回应着他某些需求的呼唤。他抱紧我,用身体紧贴着我,他整个的生命依赖我,像一块磁石,要从我这里获得爱。有一种爱自身不能表达,只待他的血肉来弥补。而在冥冥之中,我的心,我的爱,执着地追随着他。

“这就是我人生最初的关于爱的谜底:一个孩子,逐渐学会怎样爱一个男子,而不是将他当做自己的父亲来爱。可对于我父亲而言,这些时刻在他心中唤起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否会回忆起婴孩时同他父亲相处的那些时刻?可那时候他或许还没有记忆。一个男人何以爱他的子女,只是因为这些孩子从一个和他产生关联的母腹中坠出?我后来时常在想,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父子之爱,在一开始就含有同性之爱的因素。大卫王的孽子死后,他依旧登上城楼,一面走,一面说:‘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莫不是如此么。当我父亲——当他看着这样一个与他如此相似的孩子,是否会想到倘若他的父亲也能够这样看着他,他的心底当作何感想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些时刻只不过存在于他的设想之中。他的父亲很早就离开了他。死亡嵌入他俩的生命之中,将他们分离了。

“童年时代的夏天,我父亲时常带着我到运河附近的一个水库去游泳,那地方在郊区,附近有一道水坝。他游泳时将我背在身后,我伏在他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强烈地感受到他在水中游动的姿态。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水面浮涌着一轮圆月,光亮夺目。四处流动着一股略带苦涩的水草清香。他带我一直游到湖心,在靠近水闸的地方,坝头上有个人冲我们喊话,让我们尽快回到岸边,因为不过多少时候他们将要开闸放水。父亲于是带我游了回去。

“我们靠了岸,光着脚走上一道石阶,石阶往下直通向河道,最高处则是水闸的顶端。我们顺着石阶往上走,夜色昏黑一片,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倏然间,身后爆发出水流的轰鸣,这样的轰鸣声旋即变为怒吼,好似沉沉的远雷,充斥于黑夜的天地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着隆隆的水柱从高处坠落下来,沉重地砸在河面上。月亮在水面上炸散开来,飞溅起雪白、可怕的火一般的光芒,喧嚣着,与黑色的浪头相撞。我感到恐惧,便用双手捂住耳朵,紧紧地贴着父亲,眼睛不敢看水面,而是看着高挂在天空中的一弯月亮。

“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上游的水位渐渐变低了,黑夜中仍有几片破碎的月光在闪烁,空旷的夜晚好似摇荡、撞击,仍然不停地发出喧响。‘你怕吗?’过了一会儿,父亲弯下腰来问我。

“ ‘不怕。’我说。事实上,我的心跳得很快。

“ ‘好极了,这样真不错。’父亲说。接着,他问我,敢不敢趴在他背上,和他一起从坝口上跳下去。

“ ‘敢。’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恐怕连嘴唇都吓白了。然而父亲笑了起来。‘好样的。’他说。他将我背在背上,灵巧地爬过水闸坝头的栏杆,站到一条很窄的通道上,我们俩的意志在那一刻仿佛展开了奇特的争斗。我俯在他的肩膀上,紧缩着身体,感到连血液都在颤抖。闸口的巨门耸立在跟前,脚下就是隆隆的、湍急的流水。我将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搂得非常紧,因为我担心自己往下坠落的时候失去知觉。猛然间,他带着我往下跳了,跳得毫无预兆,事先并不和我说一声。我多半是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分贝一定高得吓人,那一刻感觉自己就要化作蒸汽,融化在风中。入水的一刹那,耳朵里灌进一股闷闷的声音,朦朦胧胧,四下仍可听见水闸在我们头顶上轰鸣,丝毫无损其激烈。有一瞬间我大概是失去了知觉,然而仍旧下意识地紧抱着父亲,他用双手箍住我,我们一同迅速地往上浮去。脑袋露出水面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我身旁笑着。‘好样的,阿不思,好样的。’他一直不停地说,重又将我驮到背上,吩咐我紧靠着他,我们一同朝着岸边游去。

“我们上了岸,坐在湖滩上。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上满是水汽。那天他看起来非常高兴,笑着说着,不住地将我吻了又吻。不知怎么地,上岸之后,由于激动和恐惧,我竟后知后觉地哭了起来,而又给弄得忍俊不禁,多半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泪珠和脸上的水珠全都混在一起。父亲将我拉近他,将我挂在腮边的泪给擦去了,然而我的眼泪反倒愈发流得厉害。他一手搂着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不住地亲吻我湿漉漉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我依偎着他,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这时候,水闸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有一片浮云从我们头顶游掠过去了,星星又亮了起来。湖上只留下一片低缓的泻水声,可慢慢地连这最后的声响也沉没了,消灭了。我们身上都湿漉漉的,即便是盛夏的夜晚,依然感到浓厚的寒意,我紧靠着父亲,用胳膊搂着他,巴望着能同他说些什么话。然而好一阵子,我始终一言不发。

“ ‘爸,’过了一会,我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这样说,‘以后你也会像今天这样爱我吗?’

“ ‘我当然爱你,’他说,他在我头发上摸了一下,‘我们大家都爱你。’

“ ‘可我长大以后呢?’ 我问,‘在那之后也会有人像你一样地爱我吗。’

“ ‘我想,到那时候,你会发现许多爱你的人。我也会像从前一样爱着你。这是一定的。’

“ ‘可我说的是那么一个人。’

“ ‘会的,会有那么一个人爱上你。孩子。不过我希望,那个人之所以爱你,正因为你是你自己。你无法衡量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记得我后来说了什么。大概是抿起嘴唇,不再讲话。当我心里琢磨着什么,琢磨得厉害的时候,往往就是这副样子。我们从湖滩上站起来,走到原来放衣服的林地里去,在那里把衣服穿上。父亲用一条毛巾将我擦干,然后又擦干他自己。

“ ‘今晚的事情,别告诉你妈妈。’ 他这样说。

“ ‘我不会说的。’ 我答道。

“我没有告诉我妈妈。这件事情不仅我母亲不曾得知,或许就连我父亲如今也已全然忘却。然而只有我明白,我确信它已经穿过我成长的丝纶,连带着在那个夜晚的那些问题与情感,任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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