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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2 / 3)

段极快乐的时光。‘弹弹肖邦吧!’想想这些日子,好似能够听到那些走进琴房的时刻,不待掩门,莉莉总会发出这样的一声欢叫。我仍记得,她最爱的是那首升c小调华尔兹,作品六十四第二号。‘弹弹肖邦吧!阿尔,弹弹肖邦!’于是我弹起来了。那是一首圆舞曲抒情诗,活泼而柔曼,一部分旋律线条是跃动的、妩媚的,另一部分则是调和的、宁静的,构成相反的对照。后来我在演奏会数次弹过这首曲子,它让我想起莉莉。每当我弹起它,都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雪白的脚,踩在木地板上,轻盈地舞蹈。在我的印象中,她穿着一条绿裙子,红发映在裙上,闪烁着明黄色,随着她跳舞的步态而曳动,像是太阳在水里燃烧的倒影。她长得很像我母亲,模样非常美丽,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大后准会成为一个电影明星。‘我跳得好吗?阿尔?你说,跳得好不好?’她跳着,这样不住地问我,我对此始终难以忘怀。多半是这个缘故,我一直对这首乐曲抱有珍视的态度,在我看来,它关乎一些非同寻常的时刻,令我坠入某种感官的漩涡,像是普鲁斯特作品中呈示的那样,音乐,连带其他与之相宜的记忆——阳光,香气,仲夏的午后,琴键的触觉,裙子的质感,全都从过去提取出来。

“夏日接近尾声的时候,当地举行一场竞演。父母鼓励我报名。对我毫无波澜的生活而言,这着实意味着一次突破。我的参赛曲目是肖邦降E大调辉煌圆舞曲,作品十八号。这首曲子我已十分熟悉。我感到自己发挥得一般,出忽意料的是,我获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当地艺术中学的学生。对于这个成绩,我父母欣喜若狂。为了庆祝,我们一家人到海边旅行。我还记得,在归途中,父亲把车开下高速,驶上一条乡间小径。‘一个惊喜。’他说。车子随即穿过一片林区,在那里,车窗两侧可以看见流萤的明灭。一切都是令人难忘的体验。

“得奖的喜悦持续了一段时间。这种滋味一直延续到开学,合唱团发布公告,重新招聘负责伴奏的学生,凡掌握器乐技能者,皆可参加选拔。多半是比赛的骄傲余烬未褪,我毫不踌躇地写上了名字,并相信自己胜券在握。是日晚些时候,我路过公告栏,瞧见我的名字后面写着斯科皮的名字。

“在我们学校,文艺一向不盛,对此热心的人不很多,不过寥寥几个学生,坐不满半间屋子。报名弹琴的只有我和斯科皮两个。当天正值周末,除掉参与选拔的学生外,观众席上甚至没有一个来看的。我来得早,坐在最后一排,前面是一个姑娘。姑娘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用水打湿了,显得紧绷平整,因为编得太紧,两边各朝一侧斜斜地翘了起来。不知为何,我心里嗵嗵直跳。有一种很难描述的东西,让我觉得非常不安。对此我最清晰的记忆是当时所感到的那种虚弱,不知何故,那天早上,这种虚弱感格外清晰,不说一个月前的比赛,就连我后来参加国际规模的巡演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感到很焦灼,忽然非常害怕失败。大体说来,我的心态不是很确信,甚至有点儿恐惧。

“斯科皮来得很晚,带着几分朦胧的疲态,好似非常不习惯在周末上午早起一般。我瞧着他走到最后一排,挨着我坐下,冲我笑了一笑,近乎像是扮了一个哭相。‘我很困,’他说,‘起得太早了。他们应当安排在下午,那样会好一些。’接着他问我打算弹些什么。‘我想弹肖邦的作品。’我说。事实上,我是打算待会儿将比赛弹过的曲子再弹一遍的。随后他告诉我,他在考虑弹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不过他还没想好弹哪一首。

“这一下可骇着了我。我的第一反应是低头瞧他的手——如我意料之中,一双极为修长的手,手形优美,手指长而平均,就像鲁宾斯坦的手那样,小指近乎与食指一样长。即便比不上拉赫玛尼诺夫可以跨越十四度的、触须般的手指,这样的一双手或许也可以跨越十度,十一度?事实证明,在他成年之后,他的手可以跨越十二度(从C到G)而绰绰有余。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我极为生畏,我不住地想着,他已经能够弹奏全部——哪怕仅仅是一半以上的音画练习曲了吗?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引发了一阵尖锐的刺痛,顺带夹杂着某种自卑,让我不由非常失落。我尤其害怕他弹那首以跨度著称的‘小红帽’,一首富于技巧的曲子,需要许多大跳与横跨的本事。当我心底思量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个扎辫子的姑娘已在台上,用长笛吹起了花腔。一阵疏落的掌声过后,我听见弗利维叫了我的名字。

“我站起来,双腿软如糖稀一般。多半是出于虚荣——又或许是恐惧,而想要进行自我表现,亦或说自我保护,我临时作出决定,将演奏的曲目改为另一首。说不准是不是我的身体替我作的决定,当我在钢琴上捺起琴键,自己意识到的时候,猛然惊觉正在弹奏的是肖邦练习曲,作品十号之四:‘激流’,一首暴雨似的急板,速度很快,音符从键盘上喷薄而出,可说奇峰迭起,是我所能弹奏的曲子中颇为凶险的一首。事实上,它已濒于我能够演奏的极限,因我假期之中只不过将它潦草练习了一番,以这样的程度应付表演,当然是不行的。不消说,我感到很吃力,隐有失控的预感。抵达某个转折点的时候,我的指甲在琴键的缝隙之间卡了一下,手指随之打起架来,虽已竭力克制一切,然而措手不及,有如失控的驭夫,眼瞧几匹烈马朝向悬崖奔去,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一场巴比伦式的混乱。表演坏极了。我按捺着勉强弹完,鞠了一躬,下巴抵着胸口走下去,浑身打抖,感到羞愧难当。我想我大概漏掉了三成的音符,不难想象方才的演奏在听众耳里呈何模样,准是诸多不和谐音所进行的一场疯狂的混战。

“我没有回到原位,而是随便拣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因我没有勇气再同斯科皮讲话、或是面对他的目光。他上台之前从我身旁路过,冲我笑了一笑——我难以形容他那种笑容,在一个年轻男孩脸上,着实有些奇异,其中含着某种令我挥之不去的感觉,好像我们就某事达成了一种不为外人知的共识,而那笑容是一种傲岸的确认。

“我极为不安。我瞧着他在琴前坐下,将手放在键上,双臂与身体保持些许距离。开头的几秒钟——俨如断裂般的几秒钟,他静止不动,像是等待着体内的力量浮现,等待那些力量将他托起。忽然间,他弹起来了。他开始弹奏那一瞬间的样子很像赫洛维兹,看过赫洛维兹演奏的录影带就不难发现——他的手指向前伸展,接着仿佛要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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