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盛二十八年,雍和学堂,冬。
时入仲冬,天气愈寒,十岁的少女将大半张脸都隐在朱红大氅的绒毛围边下,只余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她的小手藏在宽大的广袖下,腰板挺得笔直,看似坐得规规矩矩,然而邓清越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手在悄悄地掰扯一块糕点。
待到夫子转身,她立马就将掰碎的糕点丢进嘴里,一动一动的樱桃小嘴继续藏进了绒毛围边中。
夫子再次转过身,留意到坐在窗边的邓清越望着陶语楚走神,拿起戒尺敲了敲书案:“邓清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下一句是什么?
他不急不缓地站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夫子摸了摸美髯:“坐下吧,不要再走神了。”
邓清越坐下后,将狼毫沾满浓墨,提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了几个字,再把宣纸揉成团,扔到陶语楚的面前。
纸团“啪”的一声,砸在陶语楚面前的书案上,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打开了纸团,纸团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大字:分我一点。
她提笔挥毫,写完后将皱巴巴的宣纸随意团了团,往旁边邓清越的书案上一丢。
夫子猝然出现在二人身后,当空截住了纸团。
“你们两个,站出去。”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雍和学堂外,鹅绒大雪纷飞,赐予整个世界纯洁的素白。飞檐下站着小小的俩人,二人已相识十载,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邓清越悄悄凑近陶语楚:“你刚刚在纸团上写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她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点,我悄悄告诉你。”
他听话地把耳朵凑到她嫣红的唇边,她的唇因寒冷的环境而呵出一团团白雾,雾气凝在他的耳廓,带来丝丝痒意。
她倏地伸手揪住他的脸,泄愤似地拧了拧:“都是你小子害我大冬天出来罚站,受死吧!”
……
凉爽的秋日夜风无端乍起,吹过枝杈上落下的层层海棠花瓣,穿过房间内支开的如意纹和合窗,拂过系在金丝芙蓉暖帐上的竹风铃。乍起的夜风惊扰了竹风铃,叮铃叮铃的响声从风铃内部传出。
古朴的竹风铃上挂着泛黄纸签,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工工整整地写着“一枕清梦”。
邓清越张开眼,眸子里泛着梦醒后迷茫的困倦。自阿楚走后,每隔一旬,他都会梦到他和她的少年时光,却无一日梦到她长大后的模样。
他多想和她说说话,聊聊天。而不是孤独地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回忆,醒来后再怅然若失,叹往事流转不可追。
掀开金丝芙蓉暖帐,他穿好鞋走下床,推开门的瞬间,坐在长阶上打盹的长福猛然惊醒。
长福迎上前:“殿下,您又做梦了?”
摄政王府里的家仆都知道,摄政王多梦,只要梦醒,就再难入睡。但是他是摄政王,身肩民生重担,若晚间睡不好,白日早朝时,自然无法辅佐年幼的陛下做出决断。所以每当辗转难眠之时,摄政王殿下都会让人温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就着沉沉醉意入眠。
邓清越淡淡道:“拿酒。”
长福睨着他眼下的乌青:“饮酒伤肝,不如奴才给您点上安神香?”
邓清越摇头:“不必了,直接拿酒来吧。”
“那奴才给您温温。”
邓清越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陶语楚从邓清越屋外的海棠树上利落地翻身下来,她现在是鬼魂,没有饥饿感,也没有困意。
她原想趁夜走出宅子,去外边看看,她想了解英国公府二百余人是否还在世,还想知道究竟是谁用钱财买通内侍杀她,更想为背上污名的英国公府翻案。
然而刚走到宅门,她的手腕上就凭空出现一条红线,死死地系住她,当她想继续往前走时,红线迅速收紧,将她往回扯。于是她顺着红线往回走,想看看红线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结果兜兜转转走到了邓清越的屋子旁。
手上的红线在限制她的活动范围,让她无法离开以邓清越为圆心的方圆几里。
她在门前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不走进屋子。毕竟他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不比二人小时候的懵懂无知,她进去终究不太方便。
见夜幕高挂圆月,月婵发出幽幽清辉,月下海棠火红热烈,她索性爬到海棠树上看月亮。
她注意到经过月辉的照耀,她身体的颜色好像又变浓了一点,她便知道月光和香火都能让她的鬼魂不再那么虚弱,至少能让她爬上树,而不是直接从粗壮的树干上穿过。
她刚刚在树上听完了俩人的整段对话,听到邓清越要喝酒,她差点惊得从树上摔下来。
邓清越和她同岁,她六岁就喜欢潜入英国公府的酒窖偷酒喝,直至十五岁被人按着头砸在石壁上撞死,她都能自豪地道一声自己生前千杯不倒。而邓清越就不一样了,他是滴酒不沾,甚至对酒深恶痛绝,只因为他小时候只要沾了一滴酒,立马倒头就睡。
她有些好奇邓清越喝酒的样子,究竟是细斟慢酌呢,还是痛快豪饮?毕竟她只看过邓清越薄唇刚碰到酒杯就醉倒的模样。
见长福将温好的酒送入邓清越的房间,过了许久又退了出来,往前厅的方向走。陶语楚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飘进了房间。
桌案上杯盏狼藉,邓清越闭眼伏在桌案上,长睫如鸦羽,在光影的照映下,落下一层浓密的阴影。
撂倒在桌案的酒壶足足有三四壶,而他的长指还紧紧攥着空了的酒盏。
她一眼便看出他喝了不少,至少酒量在随着他年龄增长。她试探地戳了戳他的脸,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此刻她能触碰到他。
她玩心大起地捏住了他的脸颊,小时候她最爱捏他的脸,因为他的脸肉乎乎的,带一点婴儿肥。
他的脸比女儿家的脸还要娇嫩,每次捏完他的脸,白皙的皮肤上都会留下一道痕迹明显的粉痕。
他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声,长指松开酒盏,准确地抓住了她在他脸上凌虐的手,他迷糊地道:“阿楚,痒,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