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宫内挂满了红绸,处处张贴着喜字。芷瑰颓然坐于镜台前,任由婢女为她梳洗打扮。
她身着大红嫁衣,胸前以彩色蚕丝绣成的二乔双色牡丹鲜妍盛放,领袪处以纯金打出的细线滚了一圈双喜祥云纹。
嫁衣最外层的罩衫乃是粼光缎所制,于日光下晃动时如湖面泛起粼粼波光,故而得名。此种布料千金难求一匹,她身上这件罩衫仅拖尾便长余六尺,其余各处用料更是毫不吝惜、奢靡难言。其上所绣金鱼戏于莲叶间,意为喜结连理,金玉满堂。
她不通文墨,刺绣女工却是一等一的好。连宫里最顶尖的绣娘都夸赞她绣艺精湛,针下花鸟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嫁衣是她为嫁给顾景曈亲手所做,翻出了她珍藏起来舍不得用的料子,一针一线俱是少女心怀:要衬出她的娇妍美艳,让他见之心喜、日久难忘;要寓意美好吉祥,祈愿将来携手相伴、幸福安康……
她日思夜想,时常梦见她身着嫁衣坐于喜床上。火红的盖头被他轻轻挑起,她羞怯地低垂着眼帘,只能瞥见他执着喜秤的白玉般的指节。他柔声唤她,她终于抬眼望去,喜烛的烛光微微跳动,他清俊的容颜随着这光亮一同摇曳入她心底。
她却没能如愿做成他的新娘,如今穿上这身精心所制的嫁衣,竟是要嫁去偏远蛮夷之地和亲,多么讽刺。
她面色苍白灰败,婢女替她抹上厚厚的脂粉,依旧不见往日半分娇艳动人。一双桃花眼哭得红肿,泪水业已流干,眸中失去了光泽,不似从前明亮水灵、秋波荡漾。
她如同一朵开败的花,昔日繁华落尽,一夜之间便见了暮色,蔫头耷脑,垂垂枯萎。
收拾妥当,婢女扶她上了轿。从宫城到朱雀大街,红妆延绵十里,锣鼓喧声不息。
满眼皆是喜庆的大红,映入她漆黑的眸中,却是寂寂悲凉,郁于心底。
芷瑰挑起轿帘,远远地望向这座生她养她的大兴城。
她从前觉得京城很大,乘马车从南城门处回宫,要行上一两个时辰。如今这座大盛最大的城池,却在她的眼中逐渐缩小,她眸中的光亮,也随之愈来愈黯,直至一同消失不见。
她放下了帘栊,这乘四四方方的轿子如棺材般殓住了她,她阖眼倚在壁上,好似被这世间抛弃和遗忘。
和谈事毕,南诏业已离京。顾景曈携了新绘的宫防图,前去巡防营寻端惠公主。
端惠正在操练兵马,她身着金甲,腰佩长剑,愈发显得英气逼人。她瞥见顾景曈的身影,便下令士兵分为两人一组对练。
在一片兵戈相击声中,她迎上前问道:“顾相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顾景曈长揖一礼,将地图奉上:“臣此前受命调整宫城布防,只是纸上谈兵,唯恐有缺漏之处。殿下通晓兵家之道,又久居宫中,臣冒昧前来请殿下相助,还望斧正一二。”
“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倒算不得什么。只是本宫才疏学浅,恐担不起顾相谬赞。”端惠笑着接过图纸,展开细看。二人之间一阵静默,士兵们对练时的呼喝声遥遥传来。
“顾相所排布的兵力防卫缜密细致,填补了此前许多疏漏,于本宫看来甚为绝妙。”端惠侧过身子,将宫防图往外递了递,使他也能看清,细长有力的手指于纸上轻轻一点。“只是这一处,换防时露了破绽,恐被人趁虚而入。”
“多谢殿下指点。”顾景曈接回地图,向她又一拱手,赞道,“以殿下之能,仅仅掌管京中巡防,实在屈才。”
端惠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还有下文,静静等待着他说下去。
“殿下素有从戎之志,难道不想亲赴边关,上阵杀敌么?”顾景曈薄唇启阖间,吐出她肺腑之愿,又勾了勾唇角,似乎笃定她必然心动。“据臣所知,谢将军有意求娶殿下,殿下何不应允于他,多年夙愿即可得偿。”
“父皇曾同本宫夸赞顾相,说顾相虽是文臣,却精通兵法,用计如神。本宫方才就觉得奇怪,以顾相之才,如何不能察觉布防图上那一处破绽?”
“现下本宫明白了。”端惠睨了他一眼,淡淡道,“顾相今日来见本宫,请教宫防是假,替人游说才是真吧?”
“臣自作聪明,瞒不过殿下如炬慧眼。”见她发觉,顾景曈并不辩解,反倒坦然承认,“那微臣的游说,可说动了殿下?”
“这样的条件,如何能不动心?”端惠笑道,“可是无论再动心,却也不能答应。本宫对谢将军并无男女之意,若是只为实现理想抱负嫁与他,岂非利用他赤诚心意,耽误他终身姻缘?”
听她拒绝,顾景曈唇角的笑意却半分未减,眸色幽深如寒潭,定定地望向她:“也许谢将军求娶殿下,也是为着和殿下相同的目的。”
“哦?”端惠英眉一挑,“此话怎样?”
“谢将军少年英才,京中不少贵女皆属意于他,说亲的媒人快将谢府的门槛踏平了,家中长辈亦催他成婚,他早已不堪其扰。
“若是殿下应允谢将军之请,与他结为连理。于殿下而言,可实现心中抱负;于谢将军而言,亦可一劳永逸。”
“况且,如若在成婚以后,谢将军有了心悦之人,殿下大可以与他和离,让出正妻之位。”顾景曈略顿了顿,又继续道,“此法有百利而仅有一害,倘若当真和离,只怕于殿下声名有损……”
端惠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面上毫无半点小女儿的扭捏作态,满满皆是坦荡之色:“顾相若果真了解本宫,当知本宫并不在意所谓清白声名。”
她看似端方守礼,却偏偏行事最为出格。身为后宫女眷,承教于禁军总教头习武也好,统领京城巡防营也罢,没有一样是循规蹈矩可以得来的。
“顾相今日所言之事,本宫会仔细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