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
房里的蜡台上堆积着一夜留下的滚珠般的烛泪。
床上的罗少知还没睡醒,她一贯觉浅,睡着了周围有丁点声响就会被惊醒,托乌头毒的福,这回屋里多出个人来都没察觉。
极近处,文承轻缓地撩开床帘。
清晨熙光穿过窗棂,再泄落入床帏间,罗少知的侧颜娇美而恬静,文承轻轻在床沿边坐下,“罗少知。”
睡梦中的人没有听见。
文承犹豫几分,试着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罗少知泛着潮红的脸侧。
肌肤相触的瞬间,罗少知的睫毛微微颤了下。
文承:“……”
“睁眼。”他凉凉道。
罗少知尴尬地睁开眼,“侯爷。”
文承睨她:“什么时候醒的?”
罗少知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对视,过了几秒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枕头里,耳廓红得发烫,声音闷闷的:“就刚刚。”
光漏进来的那一刹醒的,她原本没想装睡,但文承忽然一声不响地在床边坐下……她就想看看文承要做什么,没想别的。
罗少知鹌鹑似地把自己埋着,没脸见人。
文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弯腰靠近些,低缓道:“不难受了?”
他又拿这种语气说话,故意撩着人玩儿。
罗少知耳后愈发升温,正想开口让文承正经点,身上忽然一凉——
文承把她被子扯了。
罗少知惊得差点蹦起来。
文承皱眉:“还病着,不怕把自己热晕过去?”
罗少知心惊肉跳地把薄被扯回来,迅速将自己从头到尾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充满控诉的双眼:你个轻浮的登徒子!
文承顿了顿,难得被噎得说不上话。
两个人目光错开,一坐一躺着,好一阵不自在。
等到外头的鸟鸣声渐响,罗少知磨磨蹭蹭地将脸露出来,别扭道:“侯爷一早怎么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有话要问你。”
文承语气突然转变,罗少知没反应过来,讷讷地“啊”了一下。
须臾,脑子里的弯绕过来,她有些失望,点点头,抿唇道:“那请侯爷去前厅稍等……我先起床更衣。”
“秦太医说你要静养三五日,暂先躺着吧。”
罗少知只得又躺回去,“侯爷想问什么?”
文承目光在她凌乱的耳发边稍作停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忽然伸手一勾把床帘放下,隔挡在两人中间。
罗少知莫名其妙:“侯爷?”
文承垂眸,隔着帘纱问:“昨日刑部从你府上带走的那两个人,你知道她们的身份来历吗?”
罗少知没多想,仔细回忆,摇了摇头,“国公府的下人都是当日随圣旨追封入府的,奴役下人一直交由齐管事教管,具体来历我也不清楚。”
怪她粗心大意,撂挑子偷懒,终于坑着自己了。
罗少知看向文承朦朦胧胧的身影,“侯爷,齐管事恪守本分,看起来并无异心。”
“嗯,”文承不咸不淡道,“齐海原来是江南刺史李大人府上的。”
昔年江南刺史李大人与罗少知的父亲罗长史有同袍之仪,阙安六年两人皆因冒赈案陷难落马,李氏满门抄家、罗氏贬黜流放,一晃四年过去,李氏血脉全断,而罗府只剩下从岭南回来的罗小姐。
文承:“发什么呆?”
罗少知回神,嘴比脑子快:“侯爷怎么知道我在发呆?”
她想问的其实是:侯爷怎么对齐管事的身份这么清楚,是不是特意去查过……
哎,怎么一不小心把心底话说出来了!
文承直想连给罗少知三个脑瓜嘣,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你能不能正经点?”文承怒了,“我和你说正事!”
隔着床帘仿佛都能瞧见他身上蹿气的火,罗少知悻悻然,收起不着调,缓缓道:“其实,我大概能猜到是谁指使清茶清蓉二人在我药中动手脚。”
文承眸色微动,“是谁?”
罗少知酝酿片刻,撑起上身,复杂道:“我猜,是二殿下,或是静安王爷。”
“理由呢。”
罗少知靠在床头,低低地将前段时间四殿下吃错东西的事说给文承,还有宫宴那日,静安王妃在海池边对她的一番话。
“……宫里宫外的种种事端,其实都是奔着一样去的,侯爷知道的应当比我清楚。”
帘间纱光密密,偶尔清风吹皱,声色朦胧。
罗少知眼睫低垂,神色寂寥:“我知道,绛衣侯府和吴国公府的亲事远不止看上去那样简单。皇上宠爱四殿下,想替他在前朝铺路,可殿下年纪太小,若太得势必定会引起群臣非议,唯一的办法便是借由母系姻亲……我听福祥说,过去几年皇上体健时甚少召见侯爷,但自从年初太子被废皇上有颓弱之势,待您亲厚了不少,此番态度转变,想必和四殿下不无关系。”
亲厚。
文承冷笑。
罗少知迟疑:“我说的不对?”
文承:“继续。”
“……哦。”
他让继续,罗少知就真继续了,把自己一直以来在心里想的、担忧的,全吐了出来。
文承听故事一样听着她叨叨不休。
罗少知身体里的毒还没好全,嘴皮子说久了气累,便得停下来缓一缓。
文承怕她一口气把自己给憋死,大发慈悲地把床帘给撩上去,而后却又道:“继续说你的,不许看我。”
罗少知嘴角一抽,你这人,别太无理取闹。
但她还是移开了视线:“等到小殿下年满十岁,得侯府和公主府助力,未必不能在前朝占据一席之地……”
于是飞飞来送药时,就见绛衣侯雕刻的冰墩子似地坐在床边,自家小姐已经醒了,鬼上身一样坐在床上拿脑袋背对侯爷,面朝墙壁说个不停。
好一幅耳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