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薛覆水,意为覆水难收。”
这是她初入宫门时说的第一句话。
夫人听了,只是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说这是个好名字,但也不是个好名字。
于是她那天更了名姓,今后随宫姓,名唤作孺因。
直至今日,这名字已被人叫了十三年。
*
沉静的冬夜雨声初歇。
药茶在青色茶盏里雾气飘缭直至沉淀成数种深浅的枯褐色,也没有一只手伸来将它抬起,送至没多少血色的唇边。
手里泛黄的书页被翻动地很缓慢,屋里的时间也好似在主人这样轻而缓的动作之中慢了下来。
他醒来的时候甚至没敢出声惊扰,一个直起身来的动作都做得小心翼翼。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是与这屋内气氛同出一辙的轻而缓的女声,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就看见刚刚还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在他醒后就把注意力向他投来。
视线下移,看见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压在未合起的书页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孺因姐姐。”
他顿了一下,因为看见了一口未动已然冷去的药茶。
眉头自然而然就皱了起来,他忍不住站起身来走近了几步,“为何又不按时喝药?”
孺因垂下头去,乌鸦鸦的发也跟着牵动,眸光已经落到了黑色的字迹上,“只是杯茶而已,不喝也没什么大碍。”
他有点生气,牙齿擦过嘴唇,又多了点无奈和纵容,“药茶也是药,姐姐若是不喜欢,就应当早些说出来,我再去试试其他配方便是。”
孺因放下了手里的书,这种情形,若不解释和安抚,她大抵是不可能再安稳看下去的。
“只是看书到兴处,一时入了迷,忘记了,我的错,并非不喜欢。”
阿徵虽聪颖万分,但也实在是个单纯的孩子,只一句认错就被哄好。
“不要再忘了。”
“嗯。”
见她点头应下,他又记起自己的来意,将一个瓷瓶交给她。
本就是来送药的,被留一顿饭后,不知不觉就在冷香中睡着了。
“是新研制的药丸,我换了几味药,不会像以前那样苦了。”
少年人抽条很快,犹记得当初还只到她的下巴,如今她坐着,不把头抬起一些便看不到他的脸。
“徵宫人并不少,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送药这种事,交给别人做便好。”
发觉她仰着头,他顺着软榻蹲下,换他来仰头看她,“你的药,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况且……”
他欲言又止,黑亮的眼睛从她脸上移开,又忍不住看回来,“况且,我也想见见你。”
心跳得很快,但尚且青春懵懂的少年人并不知自己的心为何会跳得这么厉害,他青涩得连微不足道的欲求都难以说出口。
好不容易说出口了,却又瞬间感到后悔。
一只手不自觉抚上枝枝蔓蔓像要生出些什么来的心脏,这感受奇妙又复杂,但他并不排斥和讨厌。
孺因伸手帮他理了理发上的银饰,又收回手,笑容很温柔,“又不是小时候了,一刻也分别不得吗?”
宫远徵想说是,又觉得似乎难以启齿,只好默默不言,眼尾氤氲出委屈之色来。
孺因细细端详他的神色,只觉好不可怜,赶忙哄道:“好了好了,不是说你幼稚,我也很想见阿徵的,你若有空,天天来都行。”
连绵的雨色化了晴妆,他颇为矜持地点头说“好”。
*
孺因的身体不好,这是宫门上下都知道的事。
究竟不好到了什么程度呢?
也就是能活着,只是活得颇有些艰难。
最艰难时,徵宫的各种名贵药材流水一般送进来,血色的水一盆又一盆被人端出去。
最后能苟延残喘的活下来,是如医师所说的,求生意志强烈。
究竟为什么一心一意想要活下来,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或许只是单纯怕死。
虽然弱,但孺因不会像羽公子一样受到他人诟病,其因有三。
一者她并非天生体弱,而是因为宫门才会如此。
二者她上有角宫下有徵宫,没人敢来触霉头。
三者嘛,诟病羽公子的大抵也不过是角宫和徵宫的人,自然不会将自己人包含其中。
可怜羽公子天生纯善,以为自己与她是一样的,有一段时间很是觉得与她同病相怜,日日跑来关照,直到被毒舌远徵戳破,才可怜兮兮地如同遭遇背叛一般哭着跑掉了。
孺因对此一笑而过。
并在下次见到宫子羽时毫无芥蒂地朝他微笑,再看他皱眉跑掉。
是乐趣,但不多,毕竟体弱是事实。
有时,并不经常,她也会为此而无奈,却不以此为伤。
无悔,自不为其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