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琴,就地盘腿坐下,将琴横在膝上,随手拨弄,琴声欢脱如雀跃竹枝。猛一瞧,竟有几分竹林隐士洒脱不羁的模样。 可随即,他习惯地摆出谄笑,打破了这点儿错误印象。 「不知大师想听哪首曲子。」 「白头吟可好?」 黄尾的笑容似乎停滞了短短一瞬,然后更加灿烂。 「当然好!」 他双手按琴,闭眼冥思稍许,而后拨动琴弦,音符便如山间清泉潺潺而出。初时,席上尚有交头接耳,可几个宫商角徵羽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李长安不懂乐理,只觉黄尾的琴声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述,时而嗟叹,时而决绝。 静修师太适时应和琴声唱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人声清冽而透彻,与琴声相得益彰。想不到静修师太虽然不待见黄尾,但两人合作这《白头吟》,却给人天作之合的感觉。 尤其当唱道: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琴声渐渐高昂激烈,歌声却缓缓婉转低沉。这交错落差,让曲中所蕴之情深深浸入听客心头。 使人赞叹之余,不由得期待起此曲最后一句。 然而。 「黄尾!当心!」 突兀,一声大喝打断琴曲,旋即有大风平地而起。 吹乱碟盏,摘落灯烛。 但这风来得快,去得更快。 席间诸位从短暂的诧异中回神。 很快瞧见。 庭院中,黄尾瞪着眼翻坐在地不知所措,而他原本的位置上,一枚长箭没入石板,尾羽犹自颤栗。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不知何时起身的李长安,然后又顺着李长安的目光,看向牌坊下手持弓箭、垂首而立的不速之客。 却是那节帅去而复返。 席上老者第一次变了颜色,他猛地拍案喝骂: 「混账东西!竟在此处撒酒疯,还不速速退下!」 那节帅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微微晃动身躯。 李长安察觉到了古怪。 他离得近些,可以看到此人神情惊恐、面色铁灰,这铁灰不是心情愤恨的形容,而他的面色真就青黑灰败。 李长安踢了踢身边的鬼屁股,叫他们机灵点儿——这帮穷鬼到现在还抱着席上的好酒好菜 不肯撒手。 席上和尚道士不少,也有真正的修行人士,都看出情形古怪,暗自提防。 无尘和尚更是直接让明面呵斥实际开脱的老者闭嘴。 他取下腕上念珠。 「孽障。」 眉宇忽而一凛。 「安敢作祟!」 念珠顿时化作流光飞掷而出,落在节帅周遭,炸出轰然巨响。 李长安赶紧踢翻几案,招呼大伙儿往院子里头跑,顺手去牵那小尼姑。谁料小姑娘机敏得很,早就蹿了出去,直扑自家师傅大腿。 旁边其余客人也都反应过来,有样学样。 不多时,一群人都聚拢在正殿前,慌张回望。 但见牌坊下,那节帅已然僵扑在地,但身遭却腾起大片大片的浓烟。 帷幕已然倾塌,夜风趁机而入,吹乱烛影。 但那浓烟却如铁幕石壁不为所动,反不住蔓延堵住了大院的出口。 无尘的声音朗朗响起: 「何方鬼祟?竟敢擅闯佛门清净之地?」 短暂的寂静后。 「哈哈哈哈~」 院中回荡起低沉而粗重的笑声,有个声音自烟幕中而来。 「和尚是和尚,尼姑是尼姑,佛门不一定是佛门,清净?哈哈,哪里有清净?!」 随着话声,雾中浮现出一个人影,其形貌瞧不真切,轮廓在浓烟中不住扭曲,然极为高大,甚至高出了牌坊一头。 它弯下腰,抓住了牌坊下缘,作势要钻入庭院。 然而那巨影尚未显出形状,先有一种浓绿近墨的东西从浓烟中淅出。凝聚成团团雾状,而后融化着流淌着漫入庭院。 这东西质感十分古怪,比烟重,比雾稠。 李长安凝视那贴地流淌的尘雾,恍然之间,似乎瞧见一个哭嚎着的极其扭曲的人形,但转瞬不见,再想细看,那尘雾已缠绕在脚尖。 顿时。 道士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包裹住魂魄。 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攥紧了心脏。 他听到「咯、咯、咯」声响。 侧目看去。 黄尾僵立着一动不动,两排牙齿不住颤栗碰撞。 自打李长安认识这黄毛鬼,他就从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长安甚至怀疑,哪怕有一天这厮见了阎罗,都能口称哥哥,掰扯几句。 可如今,却似被毒蛇盯住的蛤蟆。 「这是什么?」道士问。 黄尾的眼珠艰难动了动。 他说: 「魙。」 —— 《幽冥录》: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之畏魙,犹人之畏鬼也。 /84/84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