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两个人站在灯光黯淡的窄路尽头对望。
再往前走几步,转个弯儿,就是醉香阁的内厅了。隔着短短的距离,丝竹铜管、嬉笑嗔闹的声音根本阻隔不住,传进谢召和时湛的耳朵里。
美酒和脂粉的香气混合出盛世太平的温软的幻象。
谢召仰头盯着他看,发觉时湛虽然还着新郎官服饰,可发冠却有些歪了,几缕头发落在脸前,鼻子上也不知从哪里蹭了灰,看上去有点狼狈,不像是新郎官,倒像是逃婚似的。
大概是刚才情况紧急,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
沉默半晌,时湛先低低地开了口:“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谢召身手不错,用符也算得上是佼佼者。但或许是她一个纸人自带阴煞之气的缘故,她本能感觉这个阵凶煞异常。譬如方才,她本来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可是那时还是块帕子的时湛,是怎么在刹那的时间里......
谢召移开眼睛,目光掠过漆黑无光的窄路,来路的方向,哭嚎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可她丝毫不怀疑,若是现在返回,目光所见之处大抵全是倒地不起的无脸人。
时湛这个人,似乎是在藏拙。
谢召心想。
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她先前没在意过——
譬如他只会读书治学,身子骨还不好,却在人间炼狱的盛京城活过了三个月,似乎身手比起谢召还强上不少;
譬如他只是个普通人,却对鬼神阴阳一道无所不知,他为什么会用符纸?
譬如在魇阵里,时湛永远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谢召从来没有见过他害怕的样子。
从前谢召觉得他可能是性格使然,现在想来,就算这人心再大,也不可能做到第一次进魇阵就毫无惧色。
除非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谢召抿了抿嘴,心中有数。但与此同时更多疑虑浮上心头:他到底是什么人?
又为什么瞒着她呢?
目光挪到了时湛皱巴巴的衣袍上,听见了对方因为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她抬眼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对方攥得指节发白的手,而当她的目光移到他脸上,谢召很明显地看见了时湛眼中少有的纠结和紧张。
谢召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的却是:“......你方才太冒险了。”
时湛大约是没想到她只是轻飘飘的这么一句,有点震惊地望着她:“啊?”
“你大概能猜到我想问什么,无非是‘你到底是谁’和‘你有什么企图’。”谢召说,“你先前瞒着我,难道我现在问你,你就会如实全盘托出么?”
时湛低头不语。
“等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你就说罢。”谢召道,“眼下也不是适合详谈的场合。至于你若不愿意说,那也没什么。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
谢召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时湛听完却莫名低沉了几秒。
半晌,他哑声问:“那你不害怕我害你么?”
毕竟纸身体那么脆弱,只要碎了,就永远也修复不来了。
未料到,谢召却皱起了眉:“你当然不会害我。”
“为什么?”
谢召用“你当我是傻子么”的眼神看着他。
“你能害我的机会太多了。”谢召说,“若你真的想害我,却还留我活到今天,那我真得怀疑,你对我是不是有些别的企图了。”
时湛:“......”
-
两人凑在转角处。谢召探头往里看,恰巧一名歌女从她面前经过,水袖不偏不倚扑在谢召脸上,胭脂香粉的味道糊了一脸。
谢召:“......”
她冷着脸,耐着性子,目光逡巡一圈。
醉香阁内厅金砖碧瓦,绫罗漫天。朱红色楼梯一层层盘旋而上,显得气势宏伟。身披锦绣的曼妙女子如仙人飘过,大厅中央高置戏台,丝竹乐器声不绝于耳。
宛如盛世夜宴。
谢召暗暗心想,估摸着这大约是她父皇刚刚登基的时候。那个时候大魏虽不至于摇摇欲坠,但长年累月的王朝冗积已经使得整个国家暗藏危机。
皇宫里从后妃公主开始,内务缩减不少;王室宴会出游,也鲜有追求盛大排面了。
但未曾料想到,这一座小小的寻欢作乐的教坊青楼,居然奢华到如此地步。
谢召咂摸着,暗自惊心。
“我们进阵,碰见的这些事儿,大多都与这位柏娘子有关。”谢召缩回脑袋,跺了跺脚,“我们得赶紧找到她。”
时湛靠在墙边,支着一条腿,问:“你觉得,她会是阵主么?”
谢召犹豫了一下:“不知道。”
他们目前已知的信息太少了。
从已有的线索来看,谢召怀疑这位“柏夫人”就是覆雨那个常年不露面的娘亲。但若她是阵主,那定然已经撒手人寰,又怎么能给覆雨寄信呢?
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
谢召还记得当初自己看到覆雨娘寄来的信时,觉得这位不露面的夫人干出此等荒唐事,其为人处世的态度大抵也不怎么样。但如今,她却隐约有了些改观。
或者说,自从他们进了这魇阵以来,冥冥之中谢召就有种感觉,她是个可怜人。
“线索太少了。虽然我们猜得到覆雨是这位柏夫人的女儿,但并不能就此推断出这和商誉这老头子有什么关联。”时湛道,“这事儿至今没什么头绪,但我们得快点行动了。”
谢召:“那我们怎么行动?”
时湛叹了口气:“青楼里的人干什么,我们就要学着干什么。不然惹人耳目,又是招来麻烦。”
谢召:“???”
谢召从小确实是野大的,但好歹是公主,虽然理智上也认可这么做是唯一的办法,可乍一听说,还是有点震惊。
她轻轻挪了一下步子,往前上了两步,找了个不被外面的人看见的位置,向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