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史近日不在朝中,子睦隔日便去他府上照应。”姜维添一勺灯油:“估计再有半月能归来,那时子睦便能松闲些。”
“得了空,记得喊他来看手稿。”她伸伸懒腰。
“嗯。”
姝妍起身,偏眸望得院中夜凉如水,立时生了几分散遣之意。但看姜维坐在案后进行他雷打不动的夜读。男人已提起笔,姝妍便压下了想他作陪的心思。
她将门掩好,淡月纱窗下是一派难得的清净。现今已是传统意义上的五月天气,因小腹渐丰,她近日都很少走远路、出远门。记忆里近一月来去得最远的地方只是城东南有锦江淌过的那片小域。
上次去时,青苔覆满江边石子路,肆意扬散着初夏未至、略带温热的气息……
成簇的流萤点缀在那棵挺拔的、已然抽了新枝的郁郁棠树中,远远望去竟像是团团星子徘徊其间,独独为了黑夜而闪烁。
款冬原是去偏室送外衫的,正路过廊下,看到这一幕,正欲折身向树下去,却被身后一人刻意的轻咳所止,待回过头,女子笑吟吟地将外衫交予男人,自己则行礼退却。
姜维没有漏出一丝动静,悄无声息地跟在姝妍身后。她衣衫轻薄,缓步走在院中,一只手抚过腹间,格外安静,格外柔顺。
他看准了时机,待她伸手托腰时,将自己的手心递去,这下便换作他的手掌轻轻护在女子后腰。
因已日渐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相亲举止,姝妍如今也变得波澜不惊。
“不是在奋笔疾书么……”她假意嗔怪道。
“写至一半,顿觉思路枯竭。出门一看,未料此处遇了个神仙。”
“近半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愈发巧言令色……”姝妍感恩夜色浓重,恰好遮住了她的赤热面色。
“君的《别传》写至何处了?”
“将至完结。奈何……”他无奈地笑笑:“不知以何种字句收尾。夫人明日替为夫参谋一二,如何?”
姝妍没有应答,但姜维已经知道她会帮看。
他将外衫搭在夫人身上,与她步伐一致,并肩走着。
“《易》云:‘子昼生类父,夜生类母’,不知阿念是希望孩儿生于郎朗白日下,还是风清月皎时啊?”他宽厚地笑着,借月问她。
姝妍不禁抬起脑袋看身边人——他仍带着笑意,只是一张脸面并不对着她,而是对着月色,长久地凝望在遥遥彼处。
“自是类父。”百转柔肠,她的心跳不自觉地漏去一拍。
“嗯。”他收回眼光,俯看身边人:“我希望它‘类母’。公平起见,那便一个类父,一个类母。”
“呆子,这可不由你说了算。”姝妍扯着他的腰带,来回晃两下:“只恐既不像你,亦不像我。”
“哦?”他兴致勃勃:“那会像谁?”
“没准……像了阿母、或者芷妤,也许像了泰伯,也不一定。”
“小狐狸。”他将手臂搭在女子肩头:“为夫嘴拙,甘拜下风……”
姝妍想起马岱不久前与自己独处时说起这场令他和马氏避无可避的婚姻,直走到今日也不知自己是否可称幸运。
伯父在世时,嘱托马岱,道是她的未来夫婿就是个贩夫走卒,都不可是武人。而母亲在时,同样嘱过马岱,她须寻一所爱之人,方得始终。
当时的他们,要么年少不更事,要么尚在踽踽学步,都不很清楚长辈的话中深意。
而马岱将自己硬生生地夹在两份嘱托之间,最终没想到仍逃不出利益缠绊,将她托给了眼前男人。
路已行至此处,这条单行道的前方,落魄或风光,甘霖或风霜,都得与他走下去。
待姝妍再抬首,只见眸光照月光。
诸葛亮沉静地站在他平日惯在的文官队列首位,朝服光洁如新、一丝不苟。文武两班人相对而立,乍一嗅去,还算和谐的空气里却暗自酝酿了诡谲。
诸葛亮微收下颚,稍显凌厉——他在等。众臣都在等。
皇帝今日起得稍晚了些,整理完毕,御驾匆匆忙忙赶到朝阳殿。
刘禅刚坐稳,拢好龙袖,还不待开口,殿下自文官队伍中便走出一人,手持玉笏,正襟危色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刘禅虚扶:“卿言之。”
那人随即跪拜在地,一刻不等,语中铿锵:“臣等共四十四人今日奏劾诸葛亮。”
此语一出,震惊朝堂!
刘禅的屁股立刻坐不住了。皇帝赶紧望向几步之外的丞相,而后者却出乎意料,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态势。
“卿何出此言?”刘禅收在龙袍下的手心有些冒汗。
“回陛下:武乡侯连年北伐无功、劳民伤财,致使朝野不安、国库疏松,民有怨语。”那人叩拜。
便有另一人走出队伍,叩拜在众人面前,亦高呼弹劾。接着是更多的文武官员,渐渐跪了一地,底下一片红黑交杂。仍站在原处不改立场的官员虽占了半数以上,但见此突如其来的阵仗,许多人心中也无故发了慌。
丞相未动声色。殿下的抗议与怨怼却已此起彼伏。
站着的将一双双倍感焦灼的眼目都集在龙座中的男人身上,而跪着的则如一只只顺从温和的羔羊,似乎只要听从龙座的定夺。
刘禅对跪拜众人吩咐道:“诸君平身。”
更令人惊讶的是,羔羊们竟无一听从起身。
殿中似有三方对峙的势态。
诸葛亮此时缓步而出,手中托着的笏板数十年如一日地平稳。他深深折腰叩拜高堂之上的皇帝:“臣接受弹劾。”
这下换作站着的人们涌起满腔的不解,一片讶异声中,眼睛齐刷刷地都望向丞相挺拔而无言的后脊。
“但,”诸葛亮直起身子,这使他看上去威严而肃穆:“请众卿逐一列举臣之罪名,若属实无可辩言,确为臣之过,臣自当担责,以谢天下。”
刘禅心中惴惴,他又看向底下跪着的一班人。其中一人便发声道:“六年,武乡侯率军北出,失却街亭要塞,致使军士流离、前后不能相顾,我军折损两万人马,丞相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