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从玉阶之下传来几句拼力压住情绪的喊叫,伴随着“哐当”一声,殿内未眠的贵人便知道那发出喊叫的大约是在殿外跌了。
“莽子!”小宦低低轻呵,顺眼瞥过皇帝,急忙往殿外趋步。
果不其然。那人正正跌倒在玉阶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猛捶几下自己的胸口,看见黄皓站于彼处,瞪着自己。
“诶……你这小子,你师父教多久才能把你教会?!”黄皓提裳下殿,口中自然怪责。
“是、是小奴给师父丢脸了……”那人怯怯地弯着腰,满面羞臊,这才意识到殿外喧哗,确失了礼数。
“再有下次……”黄皓提了声调。
“黄公公,小奴再也不敢有下次了!只求黄公公高抬贵手,这次——这次可千万别告诉我师父呀……”
“行了行了,瞧你!畏畏缩缩的,什么样子……”黄皓不耐烦地拉长了音调,“忙里忙慌的,什么事啊,说吧?”
“那个给赵大人跑腿的柳鹗在外殿站着呢!”年轻人低头说,“他说赵大人有要事禀告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半个时辰到。”
黄皓眉头抽动几下,看看殿内通明的灯火,心中愈发不自然。
费祎在家静坐了一日一夜,他那府中上下未免人心惶惶。当蒙猇在一片夜雨声中摸到素日还算熟悉的费氏府门前,看到的却是由宫中指派而来的戍人把守在此,将朝臣的家门看守得严严实实的场景。
一盏巡夜灯笼敏锐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照来,欲探究竟,蒙猇灵巧回避,随即折进巷道深处。感到袖间小盒轻轻晃荡,再望向那座一时半会儿难以突破的府邸,不禁计上心来。只轻飘一飞身,他便踩着湿漉漉的木檐,上到了与费府正对着的这座小楼的顶部,掩在雕梁后。没了任何遮蔽,男人浑身上下早就湿了个透。这雨像下得不要命似的,绝无停息的迹象。
似乎那汉中郡三载未落的雨水要在成都的这一夜下到尽头……
蒙猇将小盒中的东西悉数裹在一只绸包里,又将刚从马府拿到的东西一并裹了,拉紧绸带。他从护心甲中摸住一只小弩,眼睛暗暗瞄准费府某一角落。他又将绸包牢牢地同箭身拴为一体,再三确认后,这两样东西似已合而为一。
男人平举手臂,将弩机稳稳地托在小臂上。
费府只是一片宁祥,屹立在雨中。
赵统在明德阶前卸了剑,经由一番例行搜查,这才得以进入皇殿。皇帝早已坐在高处等着,实话说来,自入了夜,他还从未挪身。赵统在殿外稍稍缓步,持重地迈过这道他向来熟悉的高槛。
刘禅沉着气,静等他叩拜。待君臣之礼行过,皇帝抬臂:“为赵卿赐座吧。”
赵统沉静地跪坐在侧,开门见山:“臣闻陈仓侯下了诏狱,心中震惊,不知那光禄大夫所触何罪?”
皇帝托额沉叹,无奈之意再上心头:“不止爱卿,朕料这满朝诸臣之讶异,皆不下于卿啊……”皇帝起身,拢起袖子,往近处走了几步,似有沉吟。赵统连忙俯首,以示敬重。
只听皇帝叹气道:“朕还是没什么头绪。就算将杨卿所诉之事提为公案,交移廷尉审查,还是有些事令朕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马大夫既有私宅,为何隐而不报?朕后来了解到,汉中的马氏宅邸成于建安年间,马氏兄弟入川之后,都在蜀中,很少旧地重游,既然如此,还要隐瞒,他真是无心么……”
“其二,根据现有的粮簿记述,他也的确将军粮挪在了南郑。但那由头究竟是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确因相父叮咛,而其间隐秘不可为外人道也……”
“这其三……”皇帝突然沉默下来,良久,幽幽问道:“赵阿兄可猜到我想说什么了吗?”
赵统抿唇,拿不准该不该开这个口。
“陛下所思所虑,情理之中。”
“嗯。”刘禅点点头,站在赵统面前,略略仰面,阖上目光,似乎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得到了表达——尽管这表达的方式并非出于他自己之口。
“人言:‘共青梅、共竹马;最知心、最解意。’当真如此啊。”刘禅无奈地笑着,“故人之心,赵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明白着。”
“陛下是在打趣臣了……”赵统垂了脑袋,心中却默默然涌起无名的失落,“如今方知,故人之心,最是难解,纵然青梅共竹马……”
刘禅知道他的心事,不作多语。
“马氏之事,赵哥哥又怎么看?”刘禅问。
“深夜冒昧搅扰陛下清梦,臣便为了此事而来。”赵统叩拜于地,“去岁撤军之事,恐有蹊跷。臣……请陛下明察。”
刘禅眉间皱紧,颇为沉重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自小相识的伙伴、他如今的臣。
“臣请彻查马氏在南郑侯逆案中扮演的角色。”赵统咬紧牙关,腹底轻颤,还是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刘禅脸上的神色现在已经换做完完全全的讶异。
“因臣携宿卫营北上前,曾见过当朝尚书令蒋琬大人,蒋大人言语间已将南郑侯定为逆臣。当时,臣虽存疑虑,终究不敢违命。臣府中一侍从与军中之人略有交游,后来于某日谈话间得知,那天自前线传邸报之人……正是马府旧人。”
皇帝的神色突然变得难以琢磨,“爱卿的意思,马氏确在借朕之名铲除异己?”
赵统低低伏拜,后背汗涔涔的,面颊有些发烫。
但他并未否认。
刘禅:“爱卿可掂量过这些话的重量吗……”
赵统沉默一刻,终道:“回陛下:臣知道。因臣来之前,也曾日夜纠虑,囿于往事,不甘罢休……但臣思量,既为陛下效命,还是应当向陛下直陈心情:南郑侯之案颇具疑点,惟愿陛下垂问二三。”
刘禅突然干巴巴地笑起来:“‘辰为商星,参与晋星’……未曾料到赵哥哥还是与妍姐姐生疏了。”
“即便夫妇,中道不离分,已是万幸。何况故爱无常,故恨亦无常……”赵统缓缓抬起肩头,心中痛意尖钻,不忍再说一个字……
司马昭一身客袍,腰间佩着趁手的窄吻长剑,神色自若。马蹄悠扬,载着座上男人往□□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