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月至中天,夜露澹澹,骤雪突至。
杏雪擎着一个新点燃的烛台,拢了熏笼,移步穿过绣金软帘,静悄悄进了里间的暖阁。
厚厚的毡毯吃没了足音,循着她的目光,霍照卿正全神贯注地捧着一卷书,逐字逐句地细读着,乌发如瀑地垂在腰间,案上堆着一摞卷成一卷的帛卷。
桌案旁摆着一个白玉铜盆,里面旺旺地烧着火,炭已经重新添过一次。
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着霍照卿长长的睫羽,投下的一隅阴影掩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能看清少女微微蹙起来的眉尖。
杏雪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放到案几上,俯下身,再将之前燃剩一截的短烛吹灭,轻声道:“小姐,已经过了三更了。”
霍照卿“嗯”了一声,往身旁瞥了一眼,“你先下去休息罢。”
“小姐……”
“下去吧。”
“……是。”
槅门轻轻闭合,暖阁里一时只剩下毕毕剥剥的炭火声,以及掀动书页时发出的声响。
良久,霍照卿放下手中的书卷,盯着案面上的宣纸,眉眼间掠过一阵沉沉的忧色。
宣纸上,只写着四个瘦金楷书大字。
汉宁,永州。
前世,那张至她兄长于死地的沿海布防图,便是失窃于永州城。
过去一年里,她在家中书房翻遍了本朝的史书,以及东南的地理志与郡县图,却仍一无所获。
她本身也料到了这个结果——永州城虽不大,却乃兵家必争之地,两面环山,毗邻赤丹江,与东南最大的关隘禾谷关相距不足百里。赤丹江再过去三四百里便是汉宁郡的主城新州。但是,由于山高林密,永州与外界的往来并不频繁,关于它的记载,往往也只是寥寥几笔。
最后,她只能把目光转向当地官员自己记载的城县志。地方志向来是十年一上报,一本归地方,一本归秘书省,一本归皇宫。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得不夜探藏书阁,将过去数十年的永州志通通翻了出来。
也就是她手中握着、身旁散着的几宗书卷。
书卷色已转黄,上面记载的内容,单看每一本,都不算得惊天动地,但只要一连起来,又透着一种说不出怪异。
饥荒,大汛,蝗灾,时疫。东南一带虽自古为富庶之地,但永州的百姓似乎格外倒霉,宣和二十三年之前,永州的官员几乎每隔两年都要请求朝廷派人去赈灾,或是调粮。
但是,自从十年前开始,永州像突然被佛祖庇佑了一般,从此再未有过天灾降临。
尤其是在宣和二十八年,那年的东南可谓灾祸连连,四月闹了蝗灾,六月又逢赤丹江大讯,千万亩良田被淹,百姓收成惨淡,好几个地方闹了饥荒,又兼战事吃紧,炮火连天,生民之困,已到极处。
但这一年,永州却产出了与新州一样多的粮米——要知道,新州之大,之繁盛,乃是三个永州都无法企及的。
霍照卿正自疑惑,忽然发现自从十年前开始,县志的笔迹便不再有更变,行云流水般的恭楷,令人赏心悦目,乃是出自同一人。
思至此,盆中的炭火忽然劈裂出一个火花。见那一簇火已快燃尽,她伸手拿起盆沿边上的铜火钳,拨弄了一下盆中的银炭。
火
光映在那双凤眸里,谁也看不透里边的情绪。
.
慈宁宫偏殿的夹道小门被推开半溜细缝,只见衣角一闪,一道黑色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没有月的夜,紫禁城九千余间宫室檐顶皆数被笼罩在一片阴阴的沉黑里,远远近近地传来悠远的梆声。
霍照卿一路逶迤向北,踏雪无痕,凌空御风,凭着极佳的目力,她顺利避过各处当值的内侍太监,不多时便来到藏书阁南边的院墙下。
足尖一点,轻轻一纵,便翻过了墙,转瞬之间,她已经站到了旁逸斜出的檐角之上,轻轻扫落肩上的雪尘,略施小力,一转一折,登时已来到一扇狭窄窗牖前,她昨晚特意在此处留了条窗缝。
霍照卿俯身钻了进去,灵活得像一条水蛇。
从地上直起身来,轻轻将窗户掩上,她正打算将书卷物归原处,却陡然被一阵眩晕击中,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陌生的疲惫感忽然从骨头缝里点点溢出,与突如其来的极寒之气一起爬满她的全身,令她不禁打一个寒颤。
手一松,怀中的书卷便掉在地上。
随着时间推移,一排排的书架子生出幕幕重影,渐渐模糊起来,霍照卿定了定神,方才恢复些许清明。
如此熟悉的感觉,定是那毛病又要犯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复苏,仿佛又坠入松松的幻觉里,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带着某种特殊的节奏敲击着她的耳膜。
脑海里黑漆一团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晰,眼前仍然立着两人高的书架,脑海里已是另一番光景:一方紫檀木桌案,案侧摆着一摞文书案卷,所用笔墨纸砚显然都是上品,远处是一座三足加盖的紫铜香炉,里面飘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一人着玄色绸袍,手指状似无意地一下又一下摩挲着身下的紫檀木扶手。她听到的敲击声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霍照卿站直了身子,打算等这阵感觉过去,再见机行事。
谁料,幻觉里的男子却开了口。
“霍四小姐。”
那声音不大,用的是气声,却清晰得像在耳边。
霍照卿心下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谁!”她紧着嗓子低喝道,竭力保持着冷静。
“我猜的不错,果然是你。”男子轻叹口气,声音里竟然有些发苦。
“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里已然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画面蓦地一顿,僵住了。
不知何时,那股寒气变得愈发冷冽,霍照卿轻咳出声,那片宽大的袍袖才终于动了,玄色云袖里露出一截手腕,一块玫瑰青玉佩赫然躺在宽大的掌心中。
倏忽之间,两边都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