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复礼搬去与徐秩同住。
水到渠成。
唯一无所适从的,大概是一个疗程结束就飞回国的谢群。
他迫不及待地回来。
只看到空荡荡的房子,落了一层的灰尘。
他花了一天,里里外外地将家打扫了一遍,犄角旮旯里的灰尘都不放过,锅碗瓢盆一个一个地擦干净。
先是客厅。
花瓶里的花早就枯了,只剩下干瘪瘪的暗色花瓣,像是命运的慈悲的提示。
谢群立即就出门买了新鲜的山茶又插上。
他一直都记得的。
徐秩不是个爱花的人,却对家里有植物这件事本身有执念。
他一边擦着茶几上的灰,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起往昔。
盛放的花,遥控器,杂七杂八的糖果,没吃完的蛋卷,随手拿来的诗集与参考书……茶几上好像什么都有。
阳光从透亮的窗户照进来,会将整个客厅笼罩,空气里的浮尘都洋洋洒洒、懒懒散散。
在某个忙里偷闲的午后,徐秩会和他并排躺在沙发上,随意地看着点播的电影,天马行空、天南海北地谈。
有时候也不说话,也不放电影,也没有音乐,就静静地躺着,浸泡在阳光里。
很多时候谢群会渐渐睡过去,再醒来时,往往徐秩已经去医院了。
回忆是可怕的。它仿佛是一道漫长而狭窄的河流,时有淤泥浅滩,又不缺遗漏的珍珠。它本身或许并不够可怖,真正骇人的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不甘。
我们本可以。
谢群被记忆裹挟着,光是茶几都收拾了半个小时。
最好收拾的是主卧。
毕竟徐秩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
衣柜空了一半,床头放着的小粉猪装饰也被带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谢群记得的那些——徐秩喜欢的薄荷糖,灰色的记事本,卧室专用咖啡杯,口琴,长长的毛绒袜子——都不见了影踪。
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合照,还孤零零地立在床头。
大抵,徐秩是完全不想要的。
照片这种东西,拍的时候无畏无谓,等到过了一段日子,等到连是否拍过这张照片也记不清的时候,它就突然杀出来,伤人个猝不及防。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或许。
一看到那种微微附了灰尘的照片,谢群就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时刻。
当时徐秩攒了挺久的钱,他们和几个朋友顺着川藏线开。
某天晚上朋友几个都睡了,徐秩睡不着,谢群半夜跑去找她,简直是心有灵犀。
黑暗里,他们四目相对,立即达成共识,拿了烟花去放。
冬夜凛寒,朔风如刀。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头顶星空璀璨而渺远。
他们俩都感觉不到似的,几根简陋的仙女棒就玩了很久。笑着闹着。徐秩脸都冻红了,谢群感觉自己手都是僵的。
可是很快乐。
徐秩拿着根仙女棒。
四窜的星火宛如流星般稍纵即逝,明黄而脆弱,在猛烈的寒风里颇有几分“千万人吾往矣”的英雄气概、浪漫主义,这光亮只朦朦胧胧地映亮了徐秩的脸庞,浅浅淡淡地映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笑着望向他。
没有一丝阴霾的,最最纯粹的欢喜。
冥冥中,仿佛远方传来神的旨意,悲悯地预告他,这纯粹的快乐,是他终其一生都要努力实现的愿望。
谢群下意识地举起单反,拍了张照片。
徐秩更是笑,将他拉到身边,手机自拍,于是这张合照诞生。
他们俩都笑着看着镜头。
即使冻得像傻逼。
这间卧室仿佛是暗礁密布的近海,谢群渴望着靠岸停泊,却不断触礁。
看着这件灰色衬衫,谢群想起这是徐秩最喜欢的一件,喜欢看他穿,她还有一套银灰色吸烟装和它配合,还是他特意托朋友从意大利定制的。
看到床头柜包着的防撞条,他想起他们那个还没来得起看看世界就离开的女儿。
看到双人床,他想起徐秩喜欢的颜色,想起徐秩喜欢的姿势,想起无数个清晨的一起醒来,洗漱,出门。他会先将徐秩送到医院,然后或去超市买菜,或去练琴。
他们结婚的第一年里,朋友都笑他彻彻底底地改了性,被套得死死的。
书房也是重灾区。
空空荡荡。
谢群一抬头,仿佛还能看到徐秩那一堆厚厚的专业书。
她看书时很认真,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也不想任何人来打扰。
某次谢群明知山有虎,还偏要去逗她,在她身边用口琴吹奏四不像的La Vie En Rose,眼睛也直直地凝在她身上。
徐秩放下书,有些气的。
谢群立即奉上一杯桂花拿铁。淡淡的桂花香蔓延开来。
等徐秩喝过一口咖啡,他就倾身吻上去。
阳光灿烂,透过敞亮的窗子,轻轻镶嵌着一切。
——不能再想了。
那么多年,光是絮絮地回忆,都不知道要多久。
等到晚上,清理工作才堪堪结束。
谢群买了些酒,独坐在客厅里。
他闭着眼,满脑子却都是曾经。
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喜怒哀乐,春夏秋冬。
无数情绪越过岁月的坎坷轮转激荡在胸腔,往昔宛如飞散漫天的雪花,匆匆从脑海里掠过。
恍惚间。
他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
元旦晚会上他牵着徐秩的手。转圈、转圈。
他们对视上,又不约而同地飞速别开目光,像是蜻蜓点水,不敢贪杯。
晚会还没结束,他就拉着徐秩跌跌撞撞地跑离了挤挤挨挨的礼堂,像是私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没有人说话,徐秩也没有问要去哪,就任由谢群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