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好了离婚的手续。谢群说一起吃个饭。
徐秩答应了。
谢群选了一家两人刚工作的时候常吃的餐厅。
那时候徐秩规培工资不高,谢群照顾着她的消费水平,千选万选,挑了这家店。环境虽有些喧嚷,但还算干净。菜品味道很不错,还有不少是徐秩家乡那里的菜。人很多,大多是熟客。
菜还没上来。
谢群坐在徐秩对面。
她看着眼前的谢群。
尤其是在这个环境下,这个她以为已经彻底忘记实际上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地方。
她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请谢群吃饭的地方。
她在异乡第一次吃到家乡菜而有些眼热的地方。
人潮喧哗,背景像是世俗化的像素海洋。
一桌桌人,桌上蒸腾着热气,头顶风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墙角的空调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地消耗着电力能源。
无数次印象交织、重叠、交融又分崩离析。
她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谢群,听她絮絮地说着规培的事的时候,那隐隐有些不耐烦又强迫自己沉浸在故事里的神情。
他应该是个闲不住的人,才华恨不得从呼吸里溢出来。
所以偶尔的温驯,是那样的珍贵。
他不属于这个地方,不配合这个环境,不能理解其他人的隐忍与避让,却因为对徐秩的感情,降落在这片土地。
徐秩那时候偶尔会感到别扭的愧疚,莫名的疲倦与不安,以及隐秘的自得和快意。
蓦然回首。
那时候的感情,连同所有的记忆,都好像被罩在一层透明而坚实的玻璃幕墙之下,它明明没有丝毫变化,它明明沉默而乖巧地待在原地,却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加速度,开始模糊,开始消褪,开始被抛弃、被背叛。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是那种一别经年反复良辰好景虚设的悲哀,而是一种清清楚楚意识到结束的怅惘与空虚。
就像拔掉了疼了好久的智齿,留下来缝过线的伤口。
她向来讨厌这种混沌的痛。
就像回忆。
它既不是纯粹的美好,也不是纯粹的罪恶,仿佛一道肮脏荒僻的臭水沟,旁边偶尔还开几簇明丽鲜艳的花,她一时看得入迷,就会有陷在污泥中的危险。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爱情总归是不能长久的,正如一朵再美丽不过的玫瑰,在得到手的那一刻,便会骤然凋零。
谢群会感到厌倦,感到乏味,感到灵魂里那份按捺不住的对刺激的渴望,与那份对徐秩的爱交织在一起。有时候东风压倒了西风,有时候西风盖住了东风。
徐秩也会感到疲累,感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没有被满足,感到心里的爱意和期待在丝丝毫毫地被消磨,直到某一刻,大厦悄然崩塌,连灰烬都懒得剩下。
俗套得都不值得一提。
“我这段时间有时候会想起你。”
是谢群先开的口。
“会很自然地想你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想你还喜不喜欢南华路的紫薯芋泥糕,想你有没有时间排队买到,想你会不会懒得做饭,就一直吃面包。”
“然后我就又很自然地想,如果我在你身边,我会怎么做。”
“我会早早地起来做饭,花半个小时摆盘,会花一两个小时去南华路排队买你喜欢的糕点,会用饭盒装着温温热热的菜,送到医院里,你大抵在忙,我就静静地等在旁边,然后你终于得闲,和我吃了半个小时的午饭。”
“然后我就会回家,练练琴,洗洗衣服,到了饭点再准备晚饭,等你回家,我可能还会提前买个小蛋糕,要不是芋泥的,要不是海苔肉松的,要不是生椰拿铁味的。”
“我就想,这样的生活,我怎么会过腻呢。”
徐秩听着他说话,突然意识到,在这段婚姻里停滞不前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她沉浸在对过去的温情的眷恋里不可自拔,谢群又何尝不是贪恋着他想象中的感情生活?
他好像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那么天真。
他好像永远活在玻璃温室里,向往着完美无缺、一尘不染的生活。
他好像永远在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很多东西不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唾手可得的。
但她还是不免,为这份柔软的、冒着泡泡的想象而动容。
Kitsch.
她想。
“我的想法可能和你完全不一样。”她说,“我觉得和你结婚,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我浪费了好几年,才终于修正了自己的错误。”
看着谢群仿佛破碎的表情,徐秩却连一点快意都没有,她只觉得厌倦。厌倦这个泥淖一般的漩涡。
她有时候会问自己,如果知道注定是这个结局,她会选择步入婚姻吗?如果当初没有选择结婚,这段感情会不会拥有一个正式的磊落的结束?
“我也不能理解,你怎么会那样对我。背叛——数不清的背叛,你根本不当回事的背叛,好像,只有我没有亲眼看到你们躺在一张床上,哪怕你的地点选在家里,选在我们的卧室里,你都不算背叛。”
“你很轻易地忽略我,糊弄我,看低我,鄙弃我,觉得我只能看到龌龊……渐渐地,我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你。有一天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感到厌烦,我就意识到,这一切都没有再虚假维系下去的理由了。”徐秩抿了口水,微微移开了目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谢群。”
徐秩问,问出的那一刹那,她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感,好像这个问题,她业已问过好多次。
她想,太久了。时间过得太久了。说快也快,好像眨眼间他们就三十多了;说慢也慢,她的感情从浮现到浓烈转而黯淡最后苟延残喘,花了足足十年。
要是把这个过程放到一两年里过完,她或许会有强烈的欲望来探求一切问题的答案,但是拖得这么长,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就好像是潮水褪去,她目送着它们远去,只剩下一片肥腻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