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为赴驻足在雍宁的定国公世子陆偃珵的约,端坐在东都雍宁最大的茶楼雅间里。这雅间不大,临窗置着一张半大的方桌,桌上的冰裂纹茶具在斜射的夕阳照耀下显得熠熠生光,器具布置地雅洁异常。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地来往,一眼望去,茶楼连着茶楼,小馆挨着小馆,房里座无虚席,屋外人声鼎沸。摊贩叫卖着自家做的糖糕,扎风筝的老伯喋喋不休地给妇人介绍自己手中的风筝,而窝在街边的一群乞丐,他们大声地唱着歌儿。
“霰雨灂灂,风吼如斸。有叟有叟,暮投我宿。吁叹自语,云太守酷。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不惟哭,亦白其头,饥其族。所以祥风不来,和气不复。蝗乎蠈乎,东西南北……”
他们时而高声时而衰弱的调子沉落在繁华的街市中无人在意——除了巡逻的士兵。他们拿着一柄柄锃亮发光的巡街矛,追赶着乞丐们四处逃散。
“世道坏了!世道坏了!”路过的老大夫看着这追逐的惨景高声叹息道。
“从前于大人在时哪是这幅光景呢?”卖鱼的大娘接着他的话头,两人皆是连连叹气。
“官不恤民,民何载官,糊涂,糊涂啊!”老大夫念着悠悠的古歌谣,提着药包远去了,只留下卖鱼的老太太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于大人在的时候”,可惜无人再听。
只有一人与这喧闹的雍宁城格格不入,他身着一袭麻布衣衫盘腿站在地上,身前的草摊上零星散落着几个铜板,身边有一约莫四五岁的小童,一手拽着他的袖子,抬头看着隔壁摊的糖糕,哈喇子将将要留到地面上。
他右手边扬着一面布旗,上书秀逸好看的几个大字。
一个买字画的书生。
书生一手将要跟着买糖糕的老伯远去的小童拽回来揽进怀里,另一只手将上刻太平长乐四字的铜钱抛起一把,那铜钱咕噜噜连转几圈躺下在那草摊上,不像是作画,倒像是算命,没人来买画,他也并不着急,只拾起几枚铜钱捏给那小童换了几块糖糕。
只怕铜板未曾挣得,本钱全被咿咿呀呀听不清说着什么的小孩子吃进了肚子里。
来他摊位上的人并不多,反而是三三两两市民会来与他攀谈几句,方才被那士兵驱赶的乞丐群里头的一个来到他的摊位前,不知道说着些什么,看着很相熟的模样,书生攥给他一大把铜板,那乞丐又说道了几句才离开。
江玄度自觉无趣,拿起折扇在手中转过几个圈,移开眼睛要望向别处去。
那本侧着身子的骗子终于转过身来,露出半张清隽的脸来。
江玄度又将脑袋转了回去。
恰在此时,一位穿着桃粉衫子的姑娘与人结伴来到了这处摊子前。
她拿出一面雪白的团扇,叫小厮递到了连清极手中。
“公子可叫我好找,前几日从您这儿得的画,我瞧着与石公所作像了□□成,专叫哥哥看了去,他也是惊地很,这才几次三番地叫我来寻公子,话怕是要说得唐突——敢问公子可是师从石公门人?”
连清极却是摇摇头,露出十分抱歉的神色来,并未接过那团扇。
“姑娘乘兴而至,连某不才,怕是要叫姑娘失望而归了。”他眉眼弯起一个恰当的弧度,却叫人看了隐隐觉出几分疏离来。“在下身在山野乡间,不曾认得什么石公名家,那画是偶然所得,未想得竟入了姑娘的眼,闹得如此大一场误会,叫姑娘白跑一趟了。”
只是他话说得利落完满,那姑娘却听得耳根红红、脸蛋红红,连清极话音落下许久,这姑娘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愣愣地回了一声好。
旁边吃着糖糕的小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玄度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着什么,只见俊俏的书生在那姑娘看不见的角度轻锤了一把摇头晃脑的小童,那小童立马坐直了腰板,晃来晃去的脑袋也停了下来。
一场艳事以妾有情而郎无意告终,江玄度本逮着陆偃珵与自己下棋,可她是个实打实的臭棋篓子 ,陆偃珵自然是不愿意与她下,连连摇头称自己酒引地忒多,今日不宜下棋。
江玄度懒得理他,捏起一块莲子酥咬了一口,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书生的方向,看得陆偃珵啧啧称奇,也探出脑袋看去。一眨眼的功夫却见距离那书生不远处三五成群地围了不少人,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一个愤怒的声音拔高地有些刺耳:“赔什么赔!长着眼睛珠子不看道,怨得了谁!”
另一道声音显得低些,却也反驳道:“你们撞坏了我的书!”
“谁叫你挡着路的?”“没把你这老骨头撞得一命呜呼已经是老天开眼!”“让开!”一群仆役七嘴八舌地恐吓着一名推书的老人。
原这老人是雍宁城边一家不大不小书店的主人,十几年前儿子考上进士当了官,本该是阖家欢喜的事,这儿子却倒霉地死在了调任的第三年,只留下个年迈的老父亲独自居住在这儿。
老头很着急地弯下腰,在那一堆东西里翻来翻去,最后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完啦,全完啦!”他的书被撞翻在了一旁的水坑里,里面有几本传说是前朝大儒的孤本,老头视之如命,全毁在了这一行大呼小叫的顽劣之徒手中。
那顶小轿子里的人却不为所动,帘子掀起来一角,仆从听了吩咐,作势又要赶人,却听那老头苍老而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叫了起来:“堂堂雍宁城,岂是尔等狂悖之地!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啦!”
一时之间人声吵吵,喧音闹闹,那顶已经起动的轿子不得已停了下来,奴仆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正当时,那轿子中人总算像是活了过来,中气十足又得意洋洋地开了嗓子:“什么人大胆!在此撒泼!不瞧瞧是谁在的地方!”那哈巴狗似的奴仆提主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粉白圆润的脸来。发声的男人五官原是称得上一句清秀的,却因为都分散地布置在一张白面烙饼大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他眯着眼,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意味在里头。
此人在雍宁城也算十分有名——只因他有个当雍宁刺史的爹。
江玄度呷了一口茶,幽幽开口道:“孙伯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