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交缠。
初雪新落,清辉点染青竹,将摇曳姿仪斑斑驳驳投在地上。西风载着细密雪珠吹面而来,恍惚竟似少年时。
南奔蜀地,这方毓琇之所,她一住便是十三年。
望向案头铜镜,今日是云鬓飞扬,黛眉浅描,丹唇微抿,含情凝睇。
镜中人看向自己——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面比起从前更加沉静施然,也比前十九年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光彩照人。
礼服的腰间系得有些紧,自上妆起,她已跪坐了三个时辰,此时腰间略感酸痛,想暗暗换个姿势,却又不敢轻动。喜气挤过门缝与窗隙,伸进屋内,静候于斯,姝妍听得府外已是沸反盈天。听命侍候的众人都在外面,直到黄昏时刻。半个时辰前,这里便余下她一个。伴着漏声,她静静等着终将到来的一刻。漏声时而清澈,时而浊渺,似欲挽留这间屋子的主人。
有人推门而入。姝妍立时紧张起来,不禁再瞥一眼镜中,确认自己的模样——团扇在手,妆色未淡。
芷妤略施粉黛的姣好面容映在姝妍眼中,她笑着说:“人家一个时辰前便站在府外候着,我们拖到现下,也只好将这颗明珠拱手相让。”
姝妍眼中带笑,默默移开目光。
“泰伯现在门外,等你拜别。”芷妤最后替她轻柔地拢好发髻。
“夫人,时辰已到,姑娘该出府了。”鸯儿和款冬一齐上前,扶姝妍起身。
芷妤忍住眼中泪,姝妍的眼睫同样微微颤抖着。金光夕照,松软卧于檐上,展成一层薄纱,廊下观去,美不胜收。
马岱就站在阶下。姝妍感到双腿有些发抖,她默默走上前去,跪在他脚边由丫头们早备好的软垫上,叩拜三次,行罢别礼。
马岱用双手托她起身,深深盯着她精致的脸庞,终于笑着说:“我不在你身边,以后该少些任性了。”
眼见这句话惹得姝妍就要忍不住眼泪,芷妤假意怪责马岱道:“你啊,就是个操心的命……”府中大小人等听闻此语,不顾昔日的主仆尊卑,皆笑作一团,也算恰到好处,缓和了离愁与别绪。
马岱眨眨眼睛,缓释了情感,爱怜地轻拍姝妍的后背:“去吧。”
姝妍于是含笑行过最后一礼,轻举团扇,遮住一路而去的红黑交映,也掩住眸中所有情绪。
跨出府门,一片喧嚣声立时沉静下来。姝妍心下知道除了马氏本族,观礼宾客皆在此驻足而待,猜想这些翘首以盼的人里,大概也包括她那未拜堂的夫婿。
团扇之后,她的目光只够得到五步之内,而姜维恰巧就站在那处。因她先看到了他的鞋尖,而往上几寸,便是他的礼服下摆。
他语中藏不住的笑意:“夫人今日,真是美极了。”
他的一呼一吸沉稳落在她的前襟,似乎在替她定心。
她被打横抱起,缓入马车。人群终于爆发出阵阵喝彩。礼乐声骤起。
芷妤走在送亲队伍的最末,身边是鸯儿伴着。马车需往城南绕行一段路,沿途偶有挑担驻足的百姓,为此难得一见的场景而痴望着。
恰逢路旁搭了座四方露台,一场大型的百戏表演正在闹着。芷妤不由自主放慢了步调。仿的祭台下,跳过神舞的巫人退至幕后,换上几名普通的乐舞者,二位伶人登台清唱。
芷妤缓缓走过露台,侧耳听去,唱的正是楚汉故事——是那垓下断肠夜,楚霸王英雄气短、泪别宠姬。
“……随大王征伐在疆场,三载雨雪并风霜,未及盼得太平日,谁料离散在此方!”
“……且闻汉军略地大风吹,战鼓擂罢四方危,妾今一舞,与王生死同归!”
芷妤原本走在末尾,那婚礼的喜乐声虽奏得欢畅响亮,传到她耳边却着实轻浅了许多,因而此时露台上的唱词,倒教她听去个七分真切。
“……骓兮骓兮,汝不肯吃喝,是为何?!”伶人空手作抚摩叹息状,演乌骓马的配角弓着身子,在“霸王”脚下摇头晃脑,顺着他的动作,悲切摆尾。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另一伶人则悲戚戚开腔。
“啊!爱妃!万万不可!”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芷妤定定看着唱虞姬的伶人作扬袖自戕状,“霸王”则连连摊手跺脚、大惊失色,台上台下唱戏的和看戏的,皆若身临其境,倒也是逼真。
人们津津有味,眼见此幕,泣涕涟涟者不在少数。鸯儿看送亲的人群渐渐拉开了距离,忙提醒芷妤道:“夫人,姑娘他们都走好远了,咱们也跟上吧?”
芷妤回过神来,看见身后只剩自家的马车,料想马岱他们早已甩开自己大半段路了,于是安抚鸯儿道:“不走了,上车吧。”
“夫人喜欢看乐舞?”随坐在芷妤身侧,阿鸯不禁好奇道。
“从前避难吴郡,会稽人中多有以优为业者,我不得已,只能在他们之间谋生计,耳濡目染的,从那时起也逐渐喜欢上了。有时看他们唱唱跳跳的,其间百态,自己倒也快活。”
鸯儿眼中随即泛起回忆的涟漪:“婢子家在汉中,小时候也喜欢看乐舞。那时有爹娘,带着我与阿弟,看的却大都是《卫公送嫁》、《高祖斩蛇》、《明妃出塞》……如此悲壮的,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呢!”
芷妤轻拍鸯儿的手背,温柔笑着:“这场是唱垓下之战,说项王痛别宠姬。那女子深明大义,决然自刎,那男子则战至末路,亦于乌江江畔自刎。”
“西楚霸王的故事么……那鸯儿曾经也听过一些!好可惜他一身气力,却不得善终……”鸯儿大着胆子感慨起来。
“疏不知,英雄末路,大抵这般。”芷妤轻声说着。心底蓦然动了一下,力道虽小,却牵地全身上下一阵骤然震颤。
“呀!夫人怎么突然伤心起来?今天可是姑娘的好日子,夫人开心着才是!”鸯儿赶紧宽慰芷妤,又自顾自道:“哼!早知那‘西楚霸王’惹了夫人不开心,刚才咱们就不该看。”
女孩憨态可掬,芷妤心底也被她逗弄的明快起来,忙轻揩眼角泪花,敛容道:“此处便听你的。”
洛阳。是个同样明朗的雪后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