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尘骤起,搅扰半城清梦;马蹄参差,踏碎一地夜光。
距城下仅百步的岗亭,值夜小兵带着沉重的倦意地打了一个浓浓的哈欠。睡眼朦胧中,他望见百步开外奔赴而来的那队戎马。小兵睁大眼睛观测着——由远及近,从打着头的那一骑一直盯到队尾,又看一半人高、约莫案台大小的绣面将旗被稳稳地擎在那策马追随的扛旗兵的手臂里。眼看城楼即至,扛旗兵身边的令旗手则打起了旗语,示意队伍逐次缓速。与此同时,岗亭里的小兵也迅速从城下兵马的穿着和军阵的旗语判定:他们来自王都。
同袍们最近都在传:闻听朝廷会遣派即将走马上任的羽林右监——也就是已故翊军将军赵云的大公子、现任黄门侍郎董允大人的侄女婿赵统——训领一支忠心耿耿的军队充任陛下新置的羽林营,负起保卫内廷的职责……
同袍们同样在唠闲嗑的时候说,赵统此来也许是从奉义将军手底下挑走一批人,而后者正在汉中练兵。三万五千人的虎步兵,分出一千人作近卫,就意味着之后会再从军中挑选这个数目的兵卒补上,所以吃军粮的汉子们都为此跃跃欲试,想要成为这支如今正得宠的铁军的一员。
谁都知道,奉义将军虽然来得晚,如今却在相府极得赏识。听说他读过书的,是个温儒的性子,对同袍和同僚都和气着——反正平时在军中碰见过他的,都这么说。但是大家对他的真实印象,仍然是半猜测、半试探……
兵卒指挥着守卫城门的同袍们给这队擎着“趙”字将旗的人马敞开了大门,他再望一眼裹着汉中城的远山,它也像他们这些无数值夜的一样,偷着懒一般,闭上了眼。
“赵侍郎终于来了,咱们可有好戏看了啊!”兵卒对身边人调侃道。
身边人原本倚靠在一根粗哑哑的木桩旁,大半个身子都隐在黑暗里,不想搭理任何人,听他这么一说,却好似上了精神,侧目道:“啥意思……”
兵卒扶正自己的盔帽,露出一副新鲜的神态,坏笑着:“‘啥意思’,你不知道啊?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嘿,这可是军中,看啥好戏?”
“你参军晚,好多事情也只是听说吧?你可不了解哩!”兵卒凑过去,附耳神秘道:“当年赵侍郎执意要娶的,那可是奉义将军的夫人!”
“这我知道……你看你说这话,这军中哪个老爷们儿不知道?”他明显不服气。
“后来赵侍郎和马……咳咳——应该是姜夫人——闹得一塌糊涂,哦呦,很狼狈呢!那段时间平北将军在军营里看谁都不顺眼,天天骂人,这你不知道吧?”因为知道了身边人不知道的东西,这小卒显得骄傲起来。
“我又没被马将军骂过,我咋能知道……”
“据说他们——就是奉义将军和赵侍郎,他俩互相不对付!”小卒现在是一副完完全全的看热闹心态了。
“你咋知道?”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小卒吹胡子瞪眼的:“你没看赵侍郎从不往咱军中来吗?有啥事,都是他的副将来回跑腿。除非像今天一样,奉了朝廷的旨意,那是不得不来哩!赵侍郎……那可是陛下最近处的武人,他却不来军中,你觉得是为啥?”
“你想多了吧!万一他是真的忙呢!”
小卒没忍住。他向身边“泥古不化”的同袍战士翻了个白眼:“奉义将军也从没提过赵侍郎的名字。这次是陛下要赵侍郎从奉义将军手底下挑人,我一哥们和我提了一嘴,说奉义将军没跟手下正训练的那些兵说起过这回事,大家都不知道赵侍郎来不来,反正都在按北上讨逆的劲头练着呢!等赵侍郎明日突然一说,有些被选上的兄弟估计还不愿意呢!”
“也对……跟着一个将军久了,换我,那我也不乐意的!”
“哎!根本不是这么个意思!”
“那是啥意思,你又搞什么名堂?”
“我的意思是,奉义将军不说这事,这本来就不合常理。”
“没准是忘了呢!”
“哦呦,丞相大人面前的大红人,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兵卒阴阳怪气一句,又不禁笃定起来,满脸神秘:“我要是赵侍郎啊……于公于私,我肯定恨死奉义将军了。你想啊,咱们男人最不能忍的是啥:夺妻之恨啊!”
同袍一巴掌拍在他的头盔上,震得后者不禁缩了缩脖子。
“打我干嘛!”
“嘘……少说几句!这碗饭我还想多吃几年呢!”同袍责怪道:“……再说,你咋就能肯定赵侍郎恨奉义将军?你又没见他俩吵嘴、打起来什么的……”
“你又不懂了吧?”小卒再次得意起来,摆出指点迷津的姿态:“以前老将军还在的时候,没人不知道赵侍郎和姜夫人从小要好——寻常男女,三五年就算了,可那是十几年的情诶!奉义将军他……”小卒立马将声音压至最低:“……他可是从北面新来的,刚到才多久啊,就奉旨娶亲。巧了嘿!娶的还就是马将军的女侄!马将军啥人啊?南征北讨、东奔西走,还有个安天下的功!奉义将军靠着这些,一股劲儿的,他可是啥都有了——名啊!爵啊!诶!‘奉旨娶妻’!可他对那女人用的情,能有赵侍郎一半的深?他们两个认识的时间还比不上赵侍郎和那女人的一个零头吧!赵侍郎就眼巴巴地被那旨意压着。大家都是男人,你觉得赵侍郎心里不恨?”
“这……”同袍承认,面前人一番舌灿莲花,却不失道理。
“所以啊,值过今夜,等明早睡一觉起来,咱就等着回营看大戏喽!”小卒一屁股坐在木墩上,仰靠着围栏边缘,眯眼笑着。
院中两棵对着生长起来的槐树,目下是枝繁叶茂,生机勃发。潋栀将刚打净的衣衫展平,搭在树间栓住的两根细绳上。大门正敞着,便听见年轻女子途经此处,挽缰勒马。
潋栀从门内瞧去一眼:女子额前戴条黑缎黄涂眉勒,着一身专为骑行的深衣印花直裾,束发紧腰,足蹬窄口小靴,停马在阶下。
原是姝妍。那般英飒的模样令潋栀稍一恍神,想起了自己在中陶度过的少女时代。
她从院内向外望,那女子座下马儿转着脑袋瓜来回踢踏着,似作流连。
潋栀走出去,臂膀上仍缚着襻膊,十指之间滴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