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陈设,若有所想。女子拿起一只燃香的漏盖小铜鼎,倏尔轻笑:“故地重游……本宫记得上次来到这间屋子,还是在姜夫人的新婚夜。”
贵人似是好奇地沿着这间屋子踱步,将小物逐一轻握于手中,又放下……如此重复着。姝妍心中已然确认贵人情绪不好的事实,亦知很大概率是为了自己写去的那几行字。目下看来,信中她自认为的“肺腑之语”恐怕从反面深深地刺激了诸葛筠爱而未得的神经。
诸葛筠的眼光由地面扫向墙壁,再通至壁顶,这处空间里完完整整看过两圈,最终甚为自然地定于姝妍面上:“上次在夫人的婚礼上同征西将军照面,也是粗浅。只猜他是个讲面子、顾排场的人。现在发现他不仅不喜奢,而且相当简持。可,夫人自小宽宅玉餐,在这侯府还习惯么?”
她在问,可她的语间却带着不甚自然的冷调。
姝妍浅笑:“阿筠,你是知道的……”
却被一个陌生的诸葛筠肃声打断了:“眼下,是‘本宫’在问‘夫人’话。”
姝妍喉间猛地瑟缩,后脊便也感到局促。虽心下不解,却还是压住微愠,缓缓改口:“……是。回贵人的话:臣妾自小不喜笑谑之言,不爱豪奢之物。故,如今恰得其所。”
“难以琢磨,这究竟是天意,或即人为……”诸葛筠抱臂缓靠在那扇使床榻与中堂得以分开的屏风边缘。说这话时女子兴味盎然,一双窄眸似乎对地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神色平持,这使她看上去像是刻意忽略着室内的另一人。
姝妍垂着脑袋,不知如何对答。
诸葛筠拿起妆奁前一对未收入盒的黄玉耳珰,指腹婆娑着其中一只那颇为光洁的表面,缓缓皱了眉头。
“姐姐已经显怀。”贵人顺势坐在姝妍的妆案前,手心仍不放下那只耳珰:“如今的身体,可依旧如往昔那般健朗着?”
姝妍走近贵人,柔声劝慰:“回贵人的话:臣妾向来安好。兼之臣妾一直习剑,身体状况本强于寻常女子,还请贵人万莫挂怀。”
诸葛筠猛地抬眸看住姝妍,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声道:“是么?可本宫听闻,姐姐现今似将宝剑束之高阁,已无出鞘之意!”
姝妍同她对视一刻,无话可答。
诸葛筠骤然抛却了手中玉珰,直直盯住姝妍的脸。
空气瞬间凝结。
“呵,还不是乖乖做起他人妇?”诸葛筠冷嘲一声:“妍姐姐从前特出的意志原来只是‘看似坚定’啊?既如此,当初若守约嫁入赵府,和今日的生活比起,又有什么两样?”
面前人旧事重提,且以此等激烈的情绪。姝妍不禁费解。
诸葛筠却咄咄道:“请姐姐回答!”
姝妍思忖片刻,静静答道:“现今……总还是有些不同的。”
诸葛筠撇撇唇角,语中是满满的嘲讽:“又拿你们‘共同的’匡扶之愿来说么?真是可笑……哼!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拿的是真心,他却用的假意!”
姝妍眸中终于绷不住怒意,她亦打量起诸葛筠盛怒之下对她冷嘲热讽的神色,心底除了全然的不解,也涌起对眼前人的失望。
她的眼底在这一瞬间浮起马岱的神色——窗棂之下、被金光笼住他鬓角的那个午后,男人很慢很慢地对她说——为人臣子,不可单独以“利用”二字来定偏颇……
“阿筠,这世上一切难以衡量的关系,并不都能以‘利用’二字来作结。”
诸葛筠皱起眉尖,眼底一片冷淡,嗤笑道:“进宫之后,我最不信的,就是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堪称‘纯粹’。”
姝妍细细思量着女子的神态。
“征西将军利用了这场婚姻,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二人对着,方寸空间,翻起一阵灼烫。
“阿筠,既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我们两个把话彻底说开。”姝妍直起腰身,满面冷寂:“你就当是……我愿意的。你就当我不甘平静,不肯过舒心日子,偏要随他去跳火坑。”
诸葛筠的神色突然不再像方才那样单调,女子深深憋了一口气,是极为不甘的模样。
“姐姐从前与他两不知,现在竟能同他‘心比金坚’么!而我、我与子弘……我们是真的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意。我们两个,为何落得如此下场!”诸葛筠的声线颤抖起来,骤然间,泪如泉涌。
见她突如其来的痛苦模样,姝妍的心怀又在一瞬间得以软却:“阿筠……”
“你、你!你明明知道一切!从头到尾,你都知道我的记挂!为什么还要写那样硬了心肠的话?为什么!”诸葛筠不管不顾地倾泻着:“我知道啊,你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么?!”
女子低声嘶吼,似在控诉。一行行泪水疯狂地从她眼眶涌出:“但我着实痛恨这个身份!所谓的‘贵人’算什么?!它捆着我的身体,还要一层一层挖开我的心!我只觉得不自由,我甚至厌恶!”
姝妍默默承受着女子向她砸来的声嘶力竭,自己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那些好的、坏的;恪守规矩的、僭越常理的;温柔的、狠心的……她站在这个灰色地带,面对着自小无话不谈、无心不交的姐妹,竟发现自己无法走向任何一个哪怕是明显偏颇的场域。她是如此的无奈、无力、无助。
“阿筠……是我的错……我不该写那样的话……对不起。”姝妍向诸葛筠靠近,语中无措而慌乱。她看见诸葛筠瘫软在妆奁前,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将一张极为痛楚的脸拼命地压在两臂之间,不肯示人。
案台则随着女子身体无意识的颤抖而产生了危险的共鸣。
“你的错,姐姐……”诸葛筠惨笑道:“那我呢?我有错吗,姐姐……我、我有没有错?你告诉我啊!我不曾做过半件有违这个身份的事。上次的案子,你和我为什么要赌誓啊?我们是为了‘脸面’,对不对?!我们为了谁的脸面?为了皇帝、为了太后!可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刘夫人被太后赐死了,尸体就埋在汉宫南郊的乱坟里!”
姝妍目眦骤张,不敢相信她的话。
“我的宫里除了琉香,所有在那天见过你的人后来都被太后以各种理由换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