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广袤无垠,一泻千里地倾放着羌中的豪峻。于黄陂平齐处极目远望,肺底兀的便能涌上又苦又腥的沙气。颊侧倏尔掠过几股不甚服帖的干烈的风,一目而去,远近奇险各自摆开,占尽人间貌。
魏延一马独勒,居高临下,眼底全然盛住此处粗犷的景色。马岱手里提着缰绳,与他同驻。两个男人面对着经由陇右的狂沙乱风常年雕刻出的杰作,背靠着狂妄不息的黄河。
相府委派征西大将军与平北将军共行至洮河。一者,为了亲视羌中地界自八年击退郭淮以来诸县的安顿情况;二者则为安排河隍谷地进一步的开发事宜。
河隍之地虽肥,却远在边野,与朝中交通极为不利。一来一去的,往往就得耗上个把月的时间。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隍隔断异乡春。
两个男人一路上很少谈起除公事之外的其他。马岱原本就擅长拘谨口舌,不在外人面前过多言语。倒是魏延自走出汉中地界,反变得轻松了。从他的面子上可以看得出一二——南郑侯身居军中之重时,可不是这副闲散逸致。因公而去的严肃事,却让这个中年以近的男人意外软释了许多。
此刻的魏延略带贪婪地呼吸着掺过土腥味的空气,眼底又塞满陇西的辽野,自是心旷神怡、直登凌云。
马岱陪着他看过小半刻钟头,便道:“南郑侯,明日你我动身往狄道去,现下天色已不早了,回吧。”
兴致上头时,魏延向来不喜被人打断,但碍于身边人是共事多年的同袍兼同僚,虽已强按心底不悦,没有发作,面子上却也没有任何正向的应答,似乎是要故意给马岱吃冷羹。
马岱处事察人的功夫锻炼多年,早已到位。旁人一个表情,或一个细微的动作,又哪里逃得开那双深渊般的眼眸。
他自然知道魏延心中有火气。
但这火气,却不一定全然是因为自己刚好打断了他的赏景之心。
魏延从鼻中颇为轻蔑地挤出一缕气息来:“泰伯,晚几天有何妨?丞相既然授命与我,我还能半路跑了不成?”
马岱局促地笑笑。
“再说,丞相非要你来,不就是要借你的眼,看住我么?”魏延张目看向身边男人。
马岱眼中瞬间凝滞,不过又转化为他那惯常且迅疾地便能恢复到平和态的微动。
“嗨,哪里的话。陛下及丞相担忧羌人冥顽,因此任大将军为主,托在下为辅。岱图个清闲,从中斡旋,协调而已。”马岱谦顺地回答。
魏延向来直快,这次亦是所言不虚——他原本足够独自完成委派之任,丞相却要马岱同行。临行前,相府给的缘由是:文长秉性刚强,恐怕交流沟通间,引得几名羌人长者恼怨。而诸将之中,唯马岱最为沉蕴,且能察情、擅应变,自然应当扛起调和汉、羌的责任。
可论及真正的原因,相府、魏延、马岱三方都已心知肚明。
魏延坐镇川北多年,威正之势,远及西地。即使是向来与汉王朝不合的羌人,其中竟也不乏偷摸讨好、献媚者。去年便有几名小首领给南郑侯写密信,表达过献地意图。
这些事情,相府一概不知。却还是某次酒后闲谈时,魏延同马岱“不经意间”说过几句。马岱听过,原本平静无澜的心中渐起惊惶。
论起羌中之事,马氏一身的名望比魏延多年的经略更为稳固。羌人归服于马超“神威天将军”的名,汉羌之间的关系自然在章武年初达到了水□□谐的理想状态。近年来,羌人的部落里来来去去好些首领,少的不服老的,新的不服旧的,其内部亦是拉帮结派。朝中一直致力于安定南部,对西边的政策则没有那么的“收放自如”。兼之西陲入蜀道路艰险,大多数时候羌人同朝廷的联系,总是通过顶在汉、魏两国前线的汉中城。
因此派了马岱和魏延一起,也有上“双保险”之意。
不知在现下的羌人部落中,究竟是“肯从旧事”而心服于马氏的多一些,还是威服于汉中太守魏延的多一些……
魏延如今在军中声望最盛。前年凭痛击郭、费二将之功绩,在朝中进封县侯。接踵而至的非财即利。假使魏延是个平顺的性情,便也不必教相府如此作势。可他偏生自恃功高,性格棱角分明,又丝毫不掩锋芒。藉此,自他从军,便陆陆续续得罪了不少共事的同袍,而朝中那班言臣更是各个畏惧他。
魏延轻嗤一声:“泰伯,丞相初次北上时,魏某提及子午谷之策,那时便与你说,这些年来一起侍奉朝廷和相府,你们马氏却是愈发的谨小慎微了。论定鼎之功,你们有这个资历和实力比任何一个的地位都要高出一大截。如今呢?你们本应该为军中汉说话,却偏要避开朝中事。那票老少文臣,个个喊着为朝廷效力,你看他们有几个是真正为刘氏打算的?还不是借着忠义的壳,干利己的事。”
“大将军,此言不妥。兄长在世时,我一族已经享尽恩荣。位极人臣,复有何望?”马岱语中稍显艰涩,谦卑转圜道:“……谨小慎微,为人臣子,理当如此。”
“尔等做过一次惊弓之鸟,就彻底怕了。”魏延嘲道。
“南郑侯难道就从未怕过么?”马岱笑问。
“在义阳从军时,魏某就将一身血肉交付上天了。何时生、何时死,都有老天爷照看,我有什么可怕的?!”魏延大笑道,“我不怕死,眼下倒是有很多人怕我不死!”
马岱不得不承认,因眼前这位雄豪的汉子寥寥几句半知天命的话,他的心中骤上几分慷慨。
魏延昂着头,扯紧手中粗缰,忽然笑道:“陈仓侯,你我在先帝进西川之前就认识了,十几年来交心的话也说了不少,如今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给疏远了。”他旋即调转笼头,低呼一声,策马扬鞭,向来时路而去。
马岱脑中仍在思量魏延的话,没有立刻跟上。待回神,魏延却已经驱至陂坡之下,仰头看他仍立在原地,也不等他,只引着坐骑肆意耍了两圈,又走得没影了。
马岱看着魏延的后背在黄尘弥漫的崎岖小径上颠簸地远了,又望见那小径之下便是略显平坦的陇右大道。想了想,还是挥鞭,往那条多绕了五六里路的大道而去。
成都北郊。
半阵旌旗,半阵王旗,缓缓对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