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畔,山河正好。
列队步行的万顶皮弁之下,跟着的却是一副副略显茫然的神态。高高骑于马上的将军骤感秋日骄阳刺目,不禁拨转笼头,避开了日头的直射。
离做出拔营东进的决定过去将近一整个昼夜,而他治下的军队已然奔袭了一百五十里,的确谈不上“人困马乏”——因每每战事起时,魏大将军的士兵都是个顶个地勇于争先、不惧困难。
然而这次,确有殊异。
魏延的副将策马行于将军身侧,略带谨慎地提醒:“大将军,再走十里,就与魏人营垒相接了,是否安排探马先行一步?”
魏延抬头看看秋气正怒的天空,极目寥寥之处发着耀眼的白。
“不。传令下去:就停在此处。”
飞扬尘沙中,一名擎旗兵从道口策马跃出。尽管天气灰扑,士卒手中高举着的将旗却异常地鲜明。魏延瞥一眼那处:将旗的主人不急不慌,约束着他的马头,徐徐行来。
魏延轻夹马腹,催了几步上前,盯住来人,轻笑一声:“泰伯,何以迟迟?”
马岱一手紧住辔头,轻松跃下马背,徒步上前,拜过这位盛气凌人的将军,脸上是与他比对鲜明的温和:“参见大将军。偏路难行,但望勿怪。”
魏延朗然大笑几声,俯眉望着恭敬立于坐骑稍远处的人,自己始终没有下马。他并不多言,只扯紧缰绳道:“本将知道你会来!”于是催鞭前进,身后甩下马岱和副将,那乌泱泱一大片追随将军而来的士卒们,此时也被他奋然跃进的姿态压在了未明的远处……
南郑署衙,灯火迷朔。吴壹站在窗下,眉中略生惆怅。
生了张如玉般细雅面庞的年轻人一身齐整而洁净的官服,在袖间揣着个巴掌大小的物什子,扉前廊下稍留半刻,双手提起袍底,轻轻迈了进去。
“拜见父亲。”青年男子折身而拜,礼数一寸未少。
吴壹没有转身,只摆了摆宽大的常服袖襟。儿子于是退在一侧,谨声道:“此乃五丈原而来,于两个时辰前送到府上。赶在入夜前,孩儿将此件交予父亲。”
“拿来吧。”吴壹的背影显得很坚硬。他伸出一只手臂,儿子双手将信札奉上,父亲从他手里接过那东西,对着窗边微弱的月色只瞥了几眼,在心底沉沉地踌躇着一口气。青年人眼中观得父亲沉默的身形,心中也作思忖。
吴壹背着手,转身打量儿子良久,才问:“克儿,为父走到今日的地步,前后、进退,皆不甘心,是否因为先前太不明智了……”
吴克面子温淡,但仍然恭恭敬敬地弯折着身躯,试着宽释:“阿爹为了吴氏一姓,近年来步步为营,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实难把控。”
吴壹一双难明情感的眼睛在儿子脸上停过半刻,倏尔还是转圜回到窗边。父子两个就这么无言相对,空气中始终保持着父子之间的谨然。父亲但凡不问,儿子则永远不可冒冒失失地开口——这是吴氏的门风。
立身于世,先修孝悌。“孝悌”二字,“孝”先“悌”后。因此吴克就一直陪父亲站着。
过了许久,待吴壹走到凭几之后,也算是松闲地歇了下去,吴克却仍立于父亲面前,不过脚下静静挪了个地方。
“你母亲近日如何?”吴壹盘着腿,微微合上双眼,“还有你阿弟。康儿他近侍天子,可还称皇帝的意?”
“回父亲:阿母身体康健,一如往日。现入深秋,孩儿已嘱下人及时伺候阿母添衣添食。至于阿弟他……自家书中观瞻一二,应尚适意。”吴克斟酌字句,细心回复他那位不苟言笑的父亲大人。
吴壹如一尊入了定的铜像,耳中听他汇报,身子却半下不动。他多年以来的习惯:忙于公务的间隙,用这样的方式来清空头脑里的泥泞与纷杂。
“克儿,给你姑母去一封信。”吴壹突然说,“信里就写一句话——言道:眼下情急,为父要安坐南郑,不预备挪身。”
吴克谨细而谦诚的脸上第一次在今夜显出几分讶异。他眨眨眼睛,似乎没有摸准父亲的话中意。吴壹却低笑一声,慢悠悠道:“众人皆以为:我这外戚之家,一旦失却个‘襄扶皇业’的名节,便若坠入无底深渊,从此殆亡。殊不知——花叶有重开之日,东山尚有再起之时。”
“可是父亲……”吴克说,“换言之,这一场的主动权却并非掌握在父亲手里。只怕来日,仍要受人所制。”
吴壹却连眼皮都不动弹一下:“朝堂之事,贵在应变。今朝望去它是座山,明年再看则成一滩水。克儿以为那常年行走于军中、只认得杀伐的马氏,在政坛的浮浮沉沉里,是否能应付得来?”
“父亲思虑,自然英明。”吴克思忖再三,作揖道。他只在心里感慨自己仍是城府不足,此刻又看见吴壹这般运筹帷幄的样子,于是难得地松了口气。
“你远在北方,因此不知那南郑侯之倨傲。你阿弟成婚时,他令眷属皆不至府上,岂非折辱于我么?”吴壹叹过一口气,语间幽晦,“话说回来……即便位再高、权再重,他还能高过和重过那龙椅上的人?到底,也不过是刘家的鹰犬爪牙。此番马氏要强出头,我便坐山观虎斗。若成,军中除去一个难以压服的强将;假使不成……那也是两败俱损,与我有何伤?明面上,我同马氏站于一边。可再过上半年,那时朝堂属谁,未可知也。”
吴克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因这一次他彻底听明了父亲的话音。
“今日就到这里。你且退下,去请左护军来见我。”吴壹最后吩咐道。
渭水北岸这侧的高谷与深林将窸窸窣窣的人迹掩入它的胸膛。这队背后负着重物的人已然在此蹲候了一夜。不少人的足底与肩头都浸染了寒秋夜为他们慷慨而留的露水痕,寒栗感虽已趋入肺腑,可他们仍在耐心地等。
位于此几十人正中的男人则一动不动,似乎比这里的任何一具躯体都更具忍耐力。他伏在一块倾斜的岩石旁,机警而不失深沉的眼光重复着自左而右俯瞰山间栈道的动作——自辰时天色蒙蒙亮,便是如此专注了。
趴伏着的几十个人躯体抖擞,各自都含着一口精神,心底唯一的共同困惑约莫还是:烧毁栈道这项听上去十分简单的任务——至少比从前他们所受命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