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沉沉,将整个汉中郡笼住。夜色扑朔,白日在城门前吵嚷的饥民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也不知散到哪处去了,城下并没有遗留一丝生灵的气息。氛围也因此显得诡谲。
影子身着便服,从已经干涸的护城河河床底部探出两只眼——眼里兀自闪现的幽光是彰显它们的主人仍活着的唯一证据。影子仰面朝天,悄无声息,一动未动。倏尔,影子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身体收窄,仅仅一瞬的功夫,毫不费力便缩进了凿在河床与桥底一侧相通的暗道口,消失在彼处。
——一条奇怪的鱼。
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即便已经全郡封锁,在郡治南郑城头点着火把巡夜的兵士提着十万分的小心,竟也没有捕到这条鱼。
影子在一片杂草中挪起身子,再回眼看脚下——这条水沟很长,而他似乎在曲折离奇的管道里爬游了很久。身前不远的亮灯处,便是他今夜带着主人赋予的任务一定要抵达的地方。
宅中依例灭了大部星火,只在偏堂起着几盏足够照明的灯烛。屏风前的案头上松松然展着卷书帛,姝妍半倚凭几中,怀里抱着暖袋,腰间摞着几个厚实的软垫。在盛夏时节里,身体仍在发冷。她的面容相当苍白。经历几番大恸,气血失衡所带来的惨况不曾从神色中看出丝毫的抚平。
已近子时,本该合眼歇息,可她仍在等。
“侯爷……”门外低低飘入一声轻答,方知是她要等的人来了。
姜维早脱了常服,换上一身轻和的短衫。站在屏风这侧看到她的模样,目色稍稍停滞,转念便换上一副轻松的神情:“怎的不睡?”
姝妍撑着半口笑意,语调竟有些胆怯:“……在等你。”
姜维知道这三个字从今夜的她口中说出来,是带了如何一番的复杂情绪——白天他去吴壹衙所,便是为马岱之事。高位者自然能够看穿此人殷切求助的想法,只是那吴壹却并不清楚,他近日明里暗里对马氏动过的手脚,在面前这个宽言软语、低声下气的男人心中早就结了一本明账。
姝妍明白姜维此去的目的,又知他原本是心气高傲的人,此番肯为马氏忍下这辱,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姜维走上前,看她几眼。见她手中轻轻折了封帛书,便知是梁绪白日里给自己来的信。他在她身侧坐定,眼睛却没有盯着她或者她手里的东西,只故作轻松地问:“看过了?”
姝妍点点头,不语。
姜维将她拿着信笺的整只手拢在自己手中:“你不该想得太多,至少在眼下这个节点上。”
姝妍轻轻摇头,夹杂几丝酸苦的笑:“可你知道,阿绪大哥信里说的这些,实在是对的——‘马氏的根基比你我想象得更牢靠。即使其他人袖手不理,马氏也足以自保其家,不必非要抛头露面、表明态度’……”
“阿兄他说得对又如何?”姜维见她始终心有阻塞,于是又把话接回去,深切地盯着她的眼。他复述起梁绪写在这张薄薄信笺中的话,“这些话,阿兄虽写了,但你看看就行,何须多思。”比及方才进入室内,最后的语气竟是不容置疑。
“吴壹已经同意向朝廷递些文书。看他言语间虽有含糊,却毕竟知道杨仪动手始末,而他认为杨仪此举太过。言下之意,杨仪的僭越,超出了他们一开始的筹谋。总而言之,只要他肯向宫中开口,便好办得多。”姜□□住心绪,又宽解道。
榻上人仍是默然。
姝妍轻柔合上信笺,心中委实空落。
“阿念看到为夫给端初兄长的回信了么?”姜维从案头扯来那卷书帛,递在她手里——姝妍的确不曾看过。因上次出自马岱之手、带着对赵氏怨语的信笺来到汉中他们的宅邸,一切的不宁似乎由它而起。在那之后,她便不自觉地收了一些招惹好问的脾性。可此时眼前人的意思,是非要她看看不可。
“‘但她毕竟是我孩子的阿娘。’”她的目光跟着字迹,不禁将这话读出。
姜维的目光落在她的眉梢,借着屏风这侧的光亮,他看到姝妍的眉心轻轻颤动了一下。姝妍的手指翻覆两下,见这张纸上只写了这么一句,暗自难言。
在他面前,她的骄傲已经被马岱身陷囹圄的严酷事实压了七分。
但她不能明确地判别,自己这份低顺的姿态究竟是因为情势不得已而必须倚人篱落的无奈,或是由于短短十日接连遭过这么几次穷凶极恶的变故,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将他视作自己再也不可能推开的傍依。
姜维将这张薄笺自她指间轻扯出来,再看过两眼,似在做最后的确认。尔后便将这东西随手封缄,装进了一只小信筒。
姝妍看着他利落的动作,不自觉噙了两汪泪。
“近一年是愈发爱哭了。”姜维挑眉温然道,“……别人面前,也这样哭么?”
“哪里的话……”细语方到唇间,却被扉外低低几声窸窣阻了。
姜维立刻站起身,无甚犹豫。姝妍的心口随着他的动作没来由地紧绷起来。
“北地。”她低声道,几乎是下意识地牵住了他的手。
姜维投向她的目光虽带着几分浅淡的讶然,但更多的还是与往日无异的冷静。
他轻按她的手腕,随即走到屏风彼侧,向报者吩咐道:“说。”
“今夜先报:蒋大人一行半个时辰前进了城,目下刚抵府衙。”那人语调沉稳,波澜未惊,“再报:府前得了一人,他说身上带着他家主人的手书,要见侯爷。”
“进得去吴府么?”姜维问。
“回家主:暂时还不能。”
“那就在暗处跟住蒋大人,别急着露面。”
“喏。”
“人打哪来?”
“自报家门,说是司州。”
姜维的眉心皱了皱,眼底掠过一丝不安。姝妍自然在屏风后静听这一切,她的心头浮起一人乌漆漆、令人发怵的目色与他那始终难改漫不经心的讽意的精致面庞。
“见。”就这么一个字。
“是。”主仆高度一致。主转身进内室,仆便立刻去带那人。
“有一件事疏忽了……我从没知会过你……”姝妍突然变得慌乱,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扒住床榻一侧,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