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几番构陷诬害,幸而,或有皇祖母相护,或凭己之微力,这几番皆得化险为夷。但若,自己一旦离开京师,之那远在天边的藩国,再想获准进京一趟就会难如登天,那时母亲就不是被送进宫,而是被送进坟墓!
因此,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谋划的事,就是这句话:永远留在北京城。
虽然知道这违忤祖训,甚至会被人称大逆不道,但为了母亲,他冒死也要一搏。
别说什么有违祖制,他向来相信的是,事在人为。
可是祁钰只回道:“可臣弟不愿。”
他对皇帝的信任,尚不足以让他如此轻易就授人以柄、授人以命。
祁镇听此大急道:“为什么不愿?
留在京城,你可以一直骑马,想骑多久骑多久。
留在京城,你可以经常进宫看望你娘,想看去几次就去几次。
留在京城,你只要在我的手下,可以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你可知,之国就藩的下场?
到了藩地,除了每年出城祭扫那天,连王府外的云彩你都看不到一朵!”
“臣弟自幼习读家法《皇明祖训》,不敢抛忘。身为宗室藩屏,生而有镇守一方、拱卫京师之夙命,居京不赴封邦,可视作窥图神器、谋逆不轨之大罪,臣弟万死,不敢效此逆臣贼子之行!”祁钰在成为祁钰之后,学得了一口的漂亮话。
皇帝长喟一声,抬手屏退了王振以外的其他宫人。
“都是我们的二叔公和太爷爷造的孽啊。明之亲王,开国时为一方诸侯,不过百年竟沦为锦衣囚徒。”
祁镇指的是汉庶人和太宗皇帝。都是谋逆,称谓却是天壤之别,无怪乎这谋逆有如此大的诱惑力。
“这如同开朝以来的魔咒,使得我大明对宗室子弟越缚越紧。对于汉庶人之流,是“高墙”、“闲宅”,可对于无罪的宗室,其实也是高墙闲宅加以圈禁。朕曾听闻,民间有些嘴头刻薄的人道,我朱家爱纵族人,宗室不稼不穑就得百物奉养,直将群朱圈养得如同群猪。可若是有心之人,谁会愿像猪一般被圈养一生呢?”
这位陛下啊,除了皇祖,好像地上的、天上的,包括地下的,就没有他不敢议论的……祁钰无奈地想。
“陛下所想未免太过悲观。敢问陛下,可曾一读宁献王的曲谱《太和正音谱》?还有几年前过世的周宪王,可曾一听他的杂剧《曲江池》?并非身居高墙之内,就不能有所作为。”祁钰看似在辩驳,实则故意挑了两位身世悲惨的宗亲来举例,而他们的身世,皇帝再清楚不过。祁钰如今虚伪权诈的模样,连自己都颇感恶心。
“我读过、听过,也知道那曲谱剧本上滴滴都是怨血。以你的韬略,那种日子,难道是你所愿?”
祁镇长叹,良久道:“有些推心置腹的话,我现在想与你说。
我时常在想,如果父皇能多活几年,我想,他多半是会易储的罢。这些年我们读书时,你既聪明还刻苦,我则如一堵粪土之墙,考校功课全靠你搭救。你,从来都是比我更适合当皇帝的人。”
祁钰听到这儿,再也顾不得君臣之仪了,边回头张望,边伸手去捂住祁镇的嘴。
皇帝唔唔地挣开了他的手,笑言道:“瞧把你吓得。放心罢,王大伴是我的人。宫里肯听我话的人只他一个,我母后恨不得活剐了他,怎么可能勾搭上他呢?”
祁钰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从未言明的这层窗户纸,竟就这样,被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戳破了,顿时感觉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算了,这种话我自己听着都觉假惺惺、没着没落的。
但是,接下来的这句话,请你听着,这是我——作为一个皇帝给你的承诺。
亲政后,我会尽力让你入朝为官。至少,我绝对会让你留在这京城骑马喝酒,而不是让你进那高墙。
别说什么有违祖制,事在人为。”
祁镇轻笑了一声,道:
“其实,弟弟,我也有私心。
我们的那些皇族同辈,都被变相流放到天涯海角去了,我身边唯一的母后又是——那副德性。在这里我孤单得紧。从小到大,要是没有你,我憋屈也憋死了。就留在这儿陪着朕,好么?”
祁镇接下来的声音轻若梦呓:
“我知道,我母后不喜欢你们,这些年对你们多有苛待,但请你,不要恨屋及乌。
你没忘了父亲临终时的遗言了罢?
我从没有忘。也请你,时常念及一下。”
祁钰心中震动:抱歉了,陛下,您对我是全心的赤诚,而我却只能对您付七分真心。
祁镇本已策马回转,忽地回过头,像是能听到自己心声一般,带着他那天真的笑靥冲祁钰道:
“对了,以后私下里——”
他用手指点着祁钰,一字一顿道:
“只许叫我哥。”
祁钰在心中道:
好的,哥。
谢谢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