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出贺睿话里的漏洞,辨不出事情真假;注意也从矛盾上转移到了别处,根本没了和他们较真的心思,便重新拾箸挑拣,像是在发气。
“问了别人,却偏偏与我信都没一封。”
07
赫敏重返洛安,是为了十年一回的“万国来朝”。
自先皇凭神勇之姿征战四方、一统中原大地及周边割据势力始,汤朝便从一个史卷中默默流传的普通中原王朝,摇身变为雄踞亚细亚绝大部分土地的庞然巨物,一头威风凛凛的东方雄狮。雄狮惹人忌惮,御狮之人背手侧立、傲视群雄,更是使番邦异国闻风丧胆、不敢造次;而后中原天子又采取怀柔政策,待新获国土之上的人民与异族如同待本族,兼容并蓄,开明通达,异族亦可与汤朝子民互通有无、联谊结亲,乃至考取功名、在朝为官。于是四方之大国小国,均尊汤朝皇帝为“天可汗”,以十年为一期,一期一遇,共赴盛大朝会,即使“天可汗”崩逝、嫡长子继位也未曾更改。
而这位先皇的嫡长子,即当今圣上,汤皇李瞻,已至不惑之年。
“万国来朝”也不止是献贡天子、朝拜上国之仪,而兼含各国互通有无、共修友盟之意,哪怕敌对之国,亦会在此时暂且案兵束甲,一同觐见。
韦斯莱家族皆为欧罗巴中部一侯国的子民,先前已由国王多次指派前往中原,负责进贡通商的事宜,故现今循了惯例,沿海路顺风南下,三穿海峡而靠岸南州港,最终花了两三月、翻越大广岭行至洛安。赫敏央求了好几日,方才说服父母携她一同前往,而非留在中欧,处于一堆婚配过的同龄女友间被灌输歌舞升平、香车宝马之事,或四处躲避因参加了某次皇室舞会而莫名缠上的“草包男爵”麦克拉根,同时重获独自阅读的宁静。
何况,长庚先生赠的那些书简不说“韦编三绝”,至少也早就熟记于心,也该让老师指点一二、测测长进与否了。
是以,出使队伍甫一落脚四方馆,未作多少歇息,赫敏就与罗恩一道向邓苍学士府上递交了拜帖,打算近日登门拜访。贺睿是早早收到消息了的,一得知他们进城了,速速遣人从头面到车马一骨碌安排妥当,吵着闹着要求父皇准许他们安安心心地把他的峥王府住穿;若非有天家的死规矩压着,怕是真会叫韦斯莱夫妇连带着格兰杰夫妇一起拖家带口做峥王的门客。吵完闹完过了嘴瘾,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不合规矩的事,父皇再关照他也绝不会为他破例,便借了上元节的由头,请来几日暂留友人的恩准领他们四处游戏,算补上三年前未竟之遗憾。
也算为旧故洗尘。
今夜一桌民间宴席,十数佳肴只供三人品尝,难免剩了不少,赏些给下人受用。
赫敏又用帕子包了几块海棠酥,离开前搁到了躲在门外眼馋的乞儿碗中。
几人三两步上了马车。
罗恩膈应刚才的不愉快,兀自坐到了车舆外赶马。
如此情势,贺睿夹在中间里外不好做人,只得扶额垂首佯装头疼,却没注意对座之人仅淡淡望了眼罗恩掀帘而出的背影就收回了视线,好像并不恼他的样子。
确实好像是不太恼的。贺睿不曾想赫敏竟主动问了他近况如何,意识到了这点。
“我当然一切都好。”
他嘟囔了几声赫敏没怎么听清楚,她遂拨开垂纱,露出一双明亮的、流动着烛光与秋水的棕眸,带点关切的语气说道:“一切都好——在我看来,分明是瞧不见隐患的借口。”
夜的本色是静谧的,不过是人的缘故,静的能变闹的,暗的能变明的。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宵禁随历朝演替渐渐隐去身形,而后,能在一年之中、令前后三日不戒严的上元,也从禁制的偶然突破,变为了彻彻底底的全民狂欢。
狂欢使全城张灯结彩,让游人淋漓畅快。
风清月白之下,人群从未散去,始发时速度缓得,甚至能仔细辨认出车外空中悬着的彩灯的花样,此刻愈来愈靠近永宁坊、峥王府的地界,人才慢慢少了起来。车轮加速转动,但车内几无颠簸之感——可能归结于充当坐垫靠背的上好锦缎。
汤皇的宠爱,显然是让他得以立身的根本。不管贺睿知不知道,赫敏认得那锦缎的来头,赫奇帕奇的昂贵提花缎,格兰芬多贵族们人人眼馋的制衣料子。一个自小待在皇宫里的人耳濡目染,再如何不关心也会看过或听说过的;一匹提花缎的价,有时够一户佃农几年的粮钱。赫奇帕奇进贡的珍品,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做成了皇帝小儿子车马的内衬软褥,要是她们格兰芬多的国王见了,指不定眼红成什么样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传闻中原皇帝近来身体抱恙,恐……”
“父皇是头疼咳嗽得频繁了点,可也没像传闻说的如此病入膏肓——”贺睿不觉提高了音量,被赫敏一把捂住了嘴喊嘘,又过了段路才撒开。
“上元全城游赏,就算在车里,也警醒些较为妥当,别给人留下话柄。不然为何叫你打点食肆上下,求得安宁?无论真假,你都该有所防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皇上膝下仅两儿三女,皇嗣皆未成年;而皇子公主中,又仅有你一人出阁,还是破了礼制未及冠便出了阁封了藩而未尝离京。在不曾立储的今日,颇受偏爱,不正是活脱脱的靶子吗,怎会真的一切都好?”
远处传来几句孩童的笑语,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切。
“我与兄长都不稀罕那个位子,父皇给谁不就是谁的?”
赫敏眉宇间的忧容仿佛更深了一点:“我也信他……我也信大皇子是个君子,可那些大臣呢,幕僚呢?那些附属藩国、贵族势力呢?”
“这次‘万国来朝’,未必不是一次万国入局的鸿门宴。”
马儿敛声。王府已至。
“你只记住一点,贺睿,听我说。”
“凡事小心。”
08
“……财能使人贪,色能使人嗜,名能使人矜,势能使人倚……啊嚏!”
赫敏拢了拢衣襟,让自己半张脸都缩进斗篷的兜帽中,抖干净了书册和身上落的雪。
快到立春时节了,这雪还是同寒冬一般淅淅沥沥地下着,给皇城披上了件绒花银袄,掩住了暖气和人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