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别无所求。程北钧看到这些人就像看见了自己。一开始,他很害怕他也会这样不生不死过一辈子,他试图改变,他逃——但他发现他逃不掉,因为无论在哪里,他都是一个从生下来便注定了一生的身份。
梦境的破灭总会伴随现实的改变,程北钧不过也是一个寻常之人,他清醒,反抗,但不意味着他是个纯粹的乐天派,他学会了习惯,开始麻木不仁。
程北钧踢开脚下的石子:“——总之,我渐渐在社会规则里变得游刃有余了。”
“就算这样,我喜欢给自己定几个莫名其妙的……小规矩,就好像有了这些底线,我就还是好的,没有彻底堕落,没有彻底同化,就那么成为一个顺流而下的人,你能明白我吗?”他似乎很不好意思,略带羞涩地说。
“我想,我走马路必须走人行道,我不能偷东西,我不抽烟…….其实蛮可笑的,就是这些规矩,没有什么说法,在别人看来也很幼稚、无聊,但我只要做了一天,就会觉得我这一天还活着。”
“你笑话我?”
我急忙摇头:“我没有!”
他抿着嘴唇,一副心甘情愿的表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笑话我。
我没有笑,其实,我甚至有一点奇怪的感觉,尤其是在刚才,他的一番话使我着迷,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说不清道不明,让我的心不自觉跳得很快。
我又问他对于老市长的死了解多少,他却说我是明知故问。
“什么意思?”
他挑挑眉:“难道周裕不该告诉你吗?”
我解释说:“我当然知道周裕认识谢桢,但那是因为他哥的缘故,他其实并不喜欢和他哥的朋友打交道,我想着你和周邺联系挺多,估计知道内情。”
但他并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会告诉我呢?”
江风吹动他的头发,他习惯性挠了挠额头,貌似对他刚刚说的话很不在意。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力投向远处的江面,长长的胳膊一甩,姿势甚是好看。
我们注视着那颗石子,在深青色的江水表面上下跳脱,每跳起一次就活泼地溅出一片水花。
“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飞快打了个响指庆祝胜利,然后回头让我试试。
这段时间我们每次在江边散步,我都会学着他的动作扔石子玩。
但那会儿我脑子寻思的还是他刚刚说的关于内情的事,觉得他说得没错——的确如此,周邺没道理告诉他。
“林小姐,你没事总发呆是做什么。”
我回过神,对他的言语很气恼,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我是那种天天站在菜市场门口流着口水、笨头笨脑的小孩!
我装作要打他,不知道为什么程北钧笑了,他真的很少这样开心地笑,眉眼弯弯,笑容咧得很开,他的青年稚气一下子从沉重的躯壳里跳脱了出来。上次见到这种神情还是他和三儿在一起时。
其实程北钧经常笑,但多半仅局限于扬起嘴角,可以看见他唇角上方那道算得上漂亮的小沟,面容神态也没有很大的变化,甚至带着戏谑,顶多会觉得眼前这个人变柔和了一些;而有时他只是用强装的笑意掩盖内心的哀伤罢了。
我很想见他多笑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的笑容。
在他的怂恿下我也扔了个水漂,整整跳了六下,从来没有这么多过,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程北钧非常乐呵,说整座城都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会打水漂的大小姐了。
我说:“怎么样,这本领绝对可以吸引有钱人家的少爷们了吧。”
“那肯定的林小姐,大家都说嘛,绣花弹琴的算什么,会扔水漂的才是真淑女。”
我俩每次玩着玩着就开始插科打诨、胡说八道。
“那还不是老师教的好。”
他笑了笑:“是你悟性高。”
“多谢夸奖。”
“林小姐谦虚。”
过了会儿,他转过身对着开阔的江面,深吸了一口气。
“——我去你大爷的!”
“程北钧你干什么?”
他说:“我在骂人,——我不是说过要教你骂人吗?多有意思,对着江水骂人,我早就想试试了。”
他平时正常说话的声音比较厚,但喊起来时清澈了许多,一个字一个字念喊出来,清晰明亮,尾音远远飘在空中,虽然是粗话,但一点都不难听。
我依葫芦画瓢,但是没说完声音就降下来了,有点心虚。
“没事,没人听得见。”
他说的没错,这地方在城郊,靠着他住的船,空旷、冷清,放眼望去,整片堤岸只有我们两个人,喊出去的话都变成回音,在空荡荡的江面上飘来飘去。水上有两座货轮,就算对我们张狂的行为表示反对,顶多摁几声汽笛罢了。
“穿警服的,我去你大爷的!”
“姓刘的,我去你大爷的!”
“金旺你个死人,我去你大爷的!”
…….
程北钧不停喊着,他口中出现的人名我都不认识,但我知道一定是他深深厌恶的。
他的侧脸轮廓清晰,他在骂,可他并不愤怒,他面带微笑注视远方,是我熟悉的那一种笑容,戏谑、懒散。
“林小姐,你就没什么讨厌的吗?”
我讨厌什么?
我的心一瞬间变得很重,沉甸甸一颗。
我讨厌我自己的无能为力,学堂里那些大惊小怪的姑娘,我讨厌别人敬重我的父亲好像他是尊菩萨像,还有报纸上打仗的新闻,我讨厌每天都要看见大街上的围追堵截,混乱不堪…
除此以外所有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使别人说与我无关——遥远、诡异、暗藏玄机,无论是老市长莫名其妙的自杀和做戏一样的谢桢,觥筹交错,掌声雷动,画面一幕幕轮换,现实生活像戏,像曲儿,可是和平广场上永远都会有灰压压一片茫然的观众,他们卖力附和着,即使根本看不懂在唱什么。
我看着身边所有人,觉得厌恶、反感,心里藏着目的却要装腔作势,像一具具